“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三刻鐘旋踵即逝,文聯內許幽涵坐在浩燃對面鏗鏘有力地說道:“我爸總跟我說‘等大學畢業你就能過上你想要的生活了’,可他們又怎會讓個有本科學歷的女兒隱遁到窮山溝去,每日填詞做賦,播種撒豆呢?”
浩燃聳聳肩,無力微笑,“丁玲說‘幸福是暴風雨中的搏鬥,而不是在月下彈琴,花前吟詩’。可見您追求是一種不幸的生活。呵呵!”擠出的笑慢慢變形、僵硬。他何曾不想攜凌兮去個芳草葳蕤、鶯啼鳥囀的地方,枕石臥巖、煮酒烹茶、碧流漁釣、撫琴吟詩,可如此廉價的夢想究竟又被哪個鐵錘敲碎了呢!
“其實從我參加高考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完了,像掉進個黑色漩渦,很快會轉掉一生。或許功名利祿真是考出來的,古人拼命考,今人也拼命考。”幽涵攤開兩手,詮釋着。
“於是許多人的潛能都在死拼中拼死,再加上大學四年,光陰虛度,身心消損,畢業時即便是人材也都被教育成了木材,爾後被學校和家庭拋棄,一根根丟到社會大火爐裡——他們不曾離親叛衆而如今卻衆叛親離,好不悽慘。”浩燃指尖擦掉塑料桌面的猩紅斑點。
幽涵接上:“然後家庭戴着沾有封建污垢的‘士大夫’眼鏡審視他們,給他們壓力;學校榨乾了他們的青春與金錢,發一張破紙殼,欺騙他們說拿着這個走出去就是人才;於是各大公司的門檻被一羣羣人‘人才’踏爛,卻還都高聲嚷嚷缺乏人才;而大多畢業生只是人才牌的木料,結果四處碰壁,奔走無門,他們表面看是憂心愁悴,呵壁問天,像放逐後的屈原,事實只不過是牢騷滿腹,東怒西怨罷了。這裡學校最受益,公司最倒黴,家庭最虧本,孩子最可憐。”
幽涵忽然情緒激動,“可、僅僅就只有他們最可憐最痛苦嗎?——我的同學,蠻蠻,小時候就喜歡鑽進媽媽的衣櫥,因爲那裡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媽媽說‘你要快快長大,以後媽媽的這些衣服都給你’。
可有一天,媽媽被輛救護車接走了,再沒回來。
家人說‘媽媽去外地工作了,回來就會把漂亮衣服都給你’。
她等着盼着,常常在衣櫥前一坐就一天。
直到八歲,家裡來了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爸爸讓她叫媽媽,她丟掉娃娃躲進媽媽的衣櫥哭着喊‘這不是媽媽這不是媽媽’。
以後,她常常躲進衣櫥哭,有秘密也都告訴衣櫥,這衣櫥就像媽媽一樣成了她最親最依賴的地方。
可是不久,繼母就僱工人來拆衣櫥,蠻蠻抱着繼母大腿求她,還是被拆掉換成了繼母的鞋櫃。蠻蠻恨她。
轉眼蠻蠻就上了高中,一天放學她看繼母屋門虛掩,就扒門縫看了眼,見繼母正拿針管往胳膊上靜脈注射,她嚇得急忙跑回屋。
繼母察覺了,就問蠻蠻‘你進來時都看見什麼了’。
蠻蠻機靈的說‘看家裡一個人沒有就回屋寫作業了’。
‘哦!對了蠻蠻,我手機的充電器不好使了,你幫我看看怎麼回事。’蠻蠻問:‘在哪呢?’繼母說:‘在抽屜了,你找找?’然後一拉抽屜,充電器旁就是那靜脈注射的針管。
蠻蠻一愣,繼母瞬間就都明白了。
所以,很快繼母說通爸爸,蠻蠻就住宿在了學校。
蠻蠻在班裡交了許多好朋友,高考結束後,大家都說要去野餐,蠻蠻一口答應,還說要拿兩瓶十年的茅臺。可直接管繼母要,她準不會給。於是就趁她不在,懷着種捉弄的心理,把茅臺酒倒走,給換上了廚房的兩瓶醫用酒精。
當晚繼母又喝的酩酊大醉,進門問蠻蠻‘你爸爸哪去了’。
蠻蠻有意氣她,就說‘我爸在李玲家親密幽會呢,他不愛你了’。
繼母氣得摔門回了臥室。
等爸爸凌晨回來,愁苦的繼母已經喝光了那兩瓶茅臺,躺牀上,枕頭一大片都是嘴角流出的酒。
爸爸將她送醫院時已深度酒精中毒,醫生說‘各器官已經衰竭,救不活了’。
蠻蠻知道,如果不是她言語譏諷,如果不是她把那兩瓶茅臺換成酒精,或許,繼母不會這麼就去了。
舊繼母去了,新繼母來了。她是怎樣的心情,那種深深的自責、愧悔和錐心刺骨的痛苦,有誰知道、有誰知道?!”幽涵突然伏案痛哭,脊背頓挫,泣不成聲。
“我知道,人活着總是要有些辛酸苦楚的。”浩燃愴然,“所以,人們才就着孤檠殘焰寫下一闋闋悽愴恨婉的詩詞。其實《老殘遊記》作者劉鶚說的很對:靈性生情感,情感生哭泣。——哭吧!《離騷》爲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爲蒙叟之哭泣,《史記》爲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爲杜工部之哭泣。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許幽涵寄哭泣於《蠻蠻回憶錄》!”
“——去。哪有《蠻蠻回憶錄》啊?”幽涵破涕爲笑,“不過,有要《浩燃回憶錄》了。我舅舅在個小雜誌社工作,爲了滿足學生的口味,徵自傳體青春小說一部,十萬字以上,稿籌五千塊。這臨期末了,我假期還要去平遙古城,所以我想讓你寫,不然也便宜別人。”
浩燃黯然吹掉《金枝》(GoldenBough)封面上的細灰,“你不是又準備扶貧吧?”
幽涵鄭重其事地捋捋頭髮,“我從沒扶貧過,何來‘又’啊。我聽說前陣你生活費幫朋友付了住院的錢,現在早晨不吃飯,晚上還吃泡麪,難怪你會暈倒。你不要別人的憐憫和幫助,所以瞞着是嗎?”
室內空氣凝固,窒悶闃寂,密封玻璃窗外遠遠一焚燒垃圾的筆直煙柱,掙扎着、嘶吼着。依舊陰天,烏雲綿軟地包裹城市,讓人想起《格列佛遊記》浮在空中的王國。
“思維的碎屑零零散散飄落到藍白格衣肩,那個叫自尊的尤物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很醒目,臺下是無數十指交叉的虔誠。——選自《浩燃回憶錄》。這文筆成嗎?”
“太成了!”恬淡細膩的聲音。
“多長時間!我寫!”浩燃顆粒清晰的豪爽,滑落又彈起。
幽涵眉眼舒展,齒生春色:“只要你不覺得屈才就好!雜誌社很小,門檻不高!但要求兩個月內結稿。”
“沒問題!”浩燃舉起那疊張爬滿幽涵筆跡的資料稿,棱角分明的笑,“我還要謝謝你爲我辦報寫的這些稿子,不過我生活拮据的事,是不王翔說的?”
幽涵擰開瓶龍井綠茶,喝一口,扭動嘴脣說:“那我不瞞你,王翔託我給趙敏送信,要她手機號,所以就不得不說嘍!你不知道,”
她換個方便絮聒的姿勢坐着,“趙敏看了王翔的信足足乾嘔一個多星期,同學誤以爲她懷上了,又買雞蛋又買酸梅,結果沒兩天,好了。她說‘看了信,就心跳不已,一股暖流在我身體裡凝結、翻滾’。大家說‘接下來就愛上他了吧’。她皺着臉說‘接下來——就吐了’。”幽涵忍不住噗嗤一笑,噴浩燃一臉口水。
“怪不得室友總調侃說王翔一封信就傳宗接代了。”浩燃趁她趴桌上樂時伸手一揩口水,跟洗臉似的。
幽涵擡起頭,樣子可發一噱,“小嘎還要向趙敏討公道,說她沒懷孕還吃了他一鄉吧佬雞蛋,說那蛋買了三年了他都沒捨得吃。”
浩燃啞然失笑道:“趙敏準吃這蛋吃吐的。”
兩人談得興致勃勃,浩燃將餐時盈盈叮囑四點見面一事全然忘到腦後,僅管看掛鐘是四點二十,仍未記起絲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