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面積甚廣,桃樹亦是一棵挨着一棵。
春風拂面,此時的樹上已經長滿了嫩綠的新葉。
在流離失所的燕軍眼前呈現出一片盎然生機。
秦軍圍在外面多日,始終無法找到燕軍的蹤跡,反而忌於那天然的密林屏障,擔心遇到燕軍伏擊,便也不敢貿然深入。
燕丹每天都在忙着鼓舞士氣,安撫燕王,還要思考如何突圍尋得一線生機,幾乎已無暇顧及樑兒。
但他仍是安排了人每日來給樑兒送膳,不過卻是隻送一頓,而且每次都是一成不變的一碗米飯和一碗野菜湯。
樑兒明白,軍中糧草不足,爲了能讓大家活得久一點,口糧自是要節省一些的。
可自從到了燕國,她日夜思念趙政,胃口一直不好,如今又到了這種境地,她便更是茶飯不思、食不下咽。
短短几日,她又瘦了許多。
進入桃林已有半月,不知何時樹上已開滿了粉紅的桃花,可林中泱泱五萬人,卻無一人有心情欣賞這副天資美景。
房門忽的被人推開,來人是那都尉姜宏。
他照舊滿面不屑,將手中端着的一碗米飯和一碗菜湯丟在了樑兒面前的桌案上。
“你拿走吧,我不想吃。”
樑兒靜坐不動,語聲淡漠。
姜宏本是要走的,聽聞她如此說,卻是忽然來了怒氣。
“不想吃?”
他轉回身來,雙眼直瞪向樑兒。
“不想吃也得吃!我燕軍之中豈容你這女子任性!”
言畢,姜宏俯身將飯碗拿起塞至樑兒口邊,任她如何躲閃,他都勢必要親眼看她將這碗米吃得一粒不剩。
樑兒原本心情就不佳,更是沒想到此人竟然會無禮到如此境地。
就算女子在軍中沒有地位,難道她還能連不想吃飯的權利都沒有嗎?
她煩心至極,揮袖將嘴邊那碗打翻出去。
姜宏怒目圓睜,氣得滿臉通紅,吼道:
“你這女人好不知好歹!殿下疼惜你,我可不把你放在眼裡!別以爲你是殿下的女人,就能如此撒野!這米,今天你吃定了!”
說罷他粗糙的大手便鉗住樑兒的頸後,抓起散落在地上的米,往樑兒嘴裡塞去。
樑兒雖擅隱忍,卻也不能平白受得這等人的欺辱?
她對着姜宏的手狠狠咬下,口中瞬間一陣腥鹹,竟是咬出了血來。
姜宏“啊”的大叫了一聲,他揮手就回了樑兒一個巴掌,嬌嫩的脣邊亦是滲出了點點血跡。
“你幹什麼!”
突然,燕丹大喝着衝進屋內,閃身擋在樑兒的面前,瞪向姜宏的眼中迸射出駭人的光。
姜宏本是燕丹的食客,受燕丹一手提拔至都尉的位置,多年來對燕丹敬仰有加,見燕丹在全軍存亡之際竟還會爲一個女子亂了方寸,便更加不忍,急道:
“殿下!您糊塗啊!現在是什麼形勢您怎會不知!離開薊城時,爲不拖累全軍,就連平日好色的燕王都未帶女眷,可您卻偏要將這女人接上,她不來您便不走,險些錯過了出逃的最佳時機。現如今您又每日粒米不進,硬是要與兵卒一樣只食一個糙麪餅,卻把精貴的米糧留給這個無用的女人,這女人態度竟還如此不屑!殿下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您如此行事可知將士們心裡有多難受!”
樑兒心中一驚,燕丹竟是這般爲她,她卻終日只沉浸在與趙政的相思之中鬱鬱寡歡,絲毫沒有顧及燕丹的感受
姜宏如此直言,燕丹胸膛起伏,目光閃爍,他只覺自己從未如此難堪過,有負燕太子之名,對不起將士的期許,也沒讓樑兒過上一天安穩的日子。
“出去”
“殿下!”
“出去!”
燕丹大吼。
姜宏氣沖沖的大步走了出去,關門時力氣之大,竟是險些將門摔壞。
滯了片刻,燕丹緩緩蹲下,修長的手指撫上樑兒略顯蒼白的脣,小心翼翼的幫她拭去脣邊的血跡。
他不曾想,僅是幾日未見,樑兒竟已憔悴成如此模樣。
燕丹的心痛如刀絞,不停在心裡狠狠的痛罵自己。
他總是口口聲聲說着自己有多麼心悅於樑兒,可如今卻讓樑兒被折磨成這般樣子
他太子丹名震一時算什麼?才冠天下算什麼?
那些美名在過去換不來心上人的心,在當下卻竟是連她的一頓飽飯、一份尊嚴也換不來了。
“樑兒我”
燕丹哽咽,溫潤的眼中竟擎了絲絲淚光。
樑兒擡眼,凝眸看向燕丹的臉
這許多年來,她以爲燕丹重國勝過重情,所以總是在提防着燕丹。
可細想來,燕丹卻沒有一次對不起她,反倒是她,欠了燕丹一筆又一筆
三十九歲
歲月在燕丹俊美的面上雖然沒有留下太多痕跡,但他的眸子確實已經不再清澈,眼角也已經生出了細紋。
之前樑兒不曾留意,現在看來,這一條條的紋路竟是這般刺眼,彷彿它們不是長在了燕丹的臉上,而是長了在樑兒的心上。
燕丹快要死了
這遼東郡就將是他的歷史終結的地方
樑兒不忍再想,似要用盡全力般的搖了搖頭。
“樑兒?”
燕丹擔憂的望着她,不知她這般是爲何。
樑兒避開他的身子,斂頭去撿方纔撒在地上的米飯,一把接着一把塞進自己嘴裡。
“樑兒!”
燕丹慌亂的將樑兒緊緊抱住。
“不要撿了!那些米髒了!你要吃米,我再去拿一碗給你便是!”
他從前是那麼自信,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如此沒用,竟讓心愛的女子落得這般慘狀。
樑兒緊緊咬脣,強忍着心中酸楚,轉眸望向燕丹。
“不吃這些?那這些當如何處置?殿下都已經幾日不盡米糧了,可見軍中已是糧草無多,難道這些髒了的米還要扔掉不成?還是說殿下吃這髒的,再差人拿乾淨的給奴婢吃?難道殿下想讓你的部下在這生死關頭棄你而去嗎?”
燕丹頓住,自覺無言以對。
他身形微顫,垂眸自責:
“是丹無能”
樑兒心中一痛。
她從未見過如此情緒低落、毫無生氣的燕丹。
不就算上天早已註定燕丹會命喪於此,他也不該這樣沮喪的渡過最後的時日
他可是太子丹!
是那個雖然出身弱國,卻還是讓天下間多少名人志士都心甘情願誓死追隨的太子丹!
樑兒雙手扶起燕丹的臉龐,水亮的眼眸直視着他晦暗的眼。
“樑兒始終記得,那一年初見殿下,殿下身姿挺拔,眼神清明,風度翩翩幾年分別,再見時,殿下更是名滿天下,食客三千,就如那當空明日,吸引着所有人,耀眼得讓樑兒不敢直視。”
燕丹眸中一動,方纔的迷茫彷彿瞬間被清去了大半,但轉瞬,他又垂下了眼,語聲低沉。
“那又如何?你依舊離我而去,選擇了秦王”
樑兒心中一緊,看來當初她在朱家巷的出逃,已經成了燕丹心中的執念。
“殿下的志向太遠太難樑兒害怕心痛,不如早早離得遠些遠了,便不想了,不痛了”
樑兒紅了眼眶,幽幽道來。
歷史早已註定燕丹的失敗,她一早便害怕會失去他,所以她覺得,若是不曾擁有,應該也就不會失去了。
可聽了樑兒的解釋,燕丹卻斂頭失笑。
“呵,怕是我的志向及不過秦王的志向吧?”
樑兒抿脣,緩緩道:
“秦王坐擁秦國,他的志向雖然遠大,但卻並不難”
燕丹怔住,復而苦笑。
“竟是因爲這樣竟只是因爲這樣”
他一直不明白爲何樑兒總是逃開,他明明感覺到她眼底的留戀,卻始終抓不住分毫。
原來,樑兒早就料到了他如今的下場
“也好,今日我燕丹結局如此,至少樑兒不會感到心痛了。”
燕丹輕笑着,竟似是有些欣慰。
樑兒輕輕咬脣,羽睫輕動,眼中淚意漸濃,顫聲道:
“是,本該如此的,可是見到殿下精神不振,爲何樑兒的心還是覺得堵悶難忍?”
燕丹眼中微亮,亦將手覆上了樑兒的臉頰,笑意若春風般柔和。
“傻丫頭,我說過,你心裡有我的”
樑兒哽咽,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禁不住的落下。
燕丹的臉與樑兒湊得極近,擋住了她所有的視線。
在這一刻,樑兒眼前所見,就只剩燕丹一人
燕丹的指尖輕輕拂過樑兒水嫩的粉面,那肌膚如脂般嬌嫩,那淚水如珠般晶瑩,終是令他忍不住上前,輕柔的吻上她淚溼的睫毛。
溫熱柔和的氣息在樑兒面前縈繞,久久不散。
失神間,燕丹的吻終是落至她的脣瓣。
不知不覺,樑兒的脣已被撬開,周身都被深深包裹在那淡雅幽然的蘭香之中
忽然,隱隱有琴音起,聲音極似是傳自極遠之處。
樑兒一凜,霎時回了神。
她倏的起身,如失了魂般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樑兒”
燕丹不知她是怎麼了,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可樑兒走的太快,他終是隻觸到了那一抹雪白的袖角,卻又眼睜睜的看着它在自己手中流逝不見
桃花夭夭,碧空如洗。
琴音飄自遙遠的西邊,雖是微弱,但樑兒卻絕不會聽錯,那定是“繞樑”無疑!
她的眼中潮溼一片。
是趙政!他竟然帶着“繞樑”親自來到了這極北之地!
秦軍大營與此處相隔至少兩個林距,不知趙政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將“繞樑”奏得在如此之遠也能聽得到,他的手該有多疼?
那曲中滿溢着濃濃的思念與牽掛,樑兒癡癡眺望着琴音的方向,轉眼間就已是淚流滿面。
她自袖袋中將赤玉簫取出,含着淚水與趙政的“繞樑”遙遙相和。
即便這般距離,簫音未必能傳得那麼遠,她也依舊相信,他的政定會聽得到
隨後追出的燕丹立在樑兒身後,默默遙望着她深情吹奏的背影。
桃花灼眼,她所站的地方分明左右兩邊都有空餘,但燕丹卻怎麼也覺得那裡已無他可與她比肩之處了
遠處,左洲微眯的眼中眸光晦澀。
聽那琴音便可知此琴絕非凡品,撫琴之人的氣韻亦是非常人所能及,此人定是品階上成、才情兼備者。
大將軍王翦已經返回咸陽休整爲日後攻楚做準備,現在密林的另一邊,統軍之人是將軍李信。
而李信出身世族門閥,身兼權勢與才華,若說撫琴之人是他,卻也合情合理。
想不到秦軍之中,竟有如此高的將領與這樑兒有情
左洲又轉眸看向燕丹,見他一副癡然傷懷望着樑兒的模樣,心下不免又是狠狠一嘆。
太子殿下早知那樑兒有可用之處,卻眼看着都城被破都沒有將其綁去陣前要挾秦軍退兵
真是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