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王賁拜見大王。”
很快,王賁便一身軟甲,恭敬的出現於兩人身後。
趙政轉身,神色淡然,直言道:
“攻陷大梁,樑兒已有計策。”
“樑兒姑娘?”
王賁滿面訝異,他只知道樑兒是得大王專寵的侍婢,卻不知她竟還有出謀劃策的能力。
趙政轉眸望向樑兒,面上顯出一抹欣賞的笑意,示意她可以直抒己見。
樑兒雙眸清亮,已不似平日那般柔弱,她淡聲問向王賁:
“將軍可還記得,昭襄王在位時,將軍白起是如何攻破楚國鄢城,進而攻佔了當時的楚都郢城,迫使楚王遷都的?”
當年白起奉命大舉進攻楚國,打到鄢城時,城池堅固,軍民一心,使他屢攻不克,而秦乃是孤軍深入,此戰不宜持久。
白起當機立斷停止了無謂的進攻,並且縱觀地勢,在鄢城邊的夷河之上築堤蓄水,又開鑿河道將其引至鄢城,而後開渠灌城。
最終鄢城被洪水衝破,秦軍大勝。
王賁一震。
“姑娘之意……”
他忙轉頭看向大梁的方向。
那大梁城被河流環抱,似乎的確有實施水攻的可行性。
趙政聞言,亦是勾脣淺笑。
“樑兒之意,大梁城的城基高出周遭的卞河很多,城垣更是高聳而置,因此纔會令它那般易守難攻。但它所在的地界卻由於被丘陵環繞,整體地勢都非常低矮,城西的黃河堤防更是遠遠高出了大梁城的城牆。倘若我軍效仿白起,將黃河之水灌入大梁,城牆就會被沖垮,大梁城也就不攻自破了。”
“可黃河距離大梁百里之遙,要開鑿河道將之引至大梁,怕是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時日……”
王賁神情毅然,微微蹙眉,對於引流黃河一事不甚苟同。
樑兒淡笑,出言解釋:
“將軍誤會了,並非直接將黃河之水引入大梁。”
她將手中的地圖展開呈於王賁面前,一雙大大的杏眼已是熠熠生輝,盡顯智慧。
“將軍請看,在大梁附近共有三條河。一條是發源於滎陽的卞河,它水量適中,由西向東繞大梁而走,是爲大梁的護城河。第二條是西邊的黃河,水流湍急,可沖毀城牆與房屋,雖然距大梁稍微遠了些,但它卻有一條支流幾乎直通卞河西口。這條支流便是大梁附近的第三條河,名爲鴻溝河。只不過它常年淤泥堆積,導致水量甚微,故而時常被人忽略。將軍可先在鴻溝河的上游修葺水壩大量蓄水,再將河內的淤泥清出,疏通河道,而後在其末端延長水道至卞河河口,使鴻溝河與卞河相通。如此,水壩開閘之際,黃河水延鴻溝河直衝而下匯入卞河,屆時洪水氾濫,大梁城必破。”
王賁猛的擡眼,一驚而悟,拱手大讚:
“妙極!妙極啊!樑兒姑娘竟有如此大智,着實令王賁佩服!”
聽人誇他的樑兒聰慧,趙政很是高興,挑眉笑道:
“呵呵呵,樑兒之智又何止如此?”
樑兒扯了扯脣角,跟着兩人附和一笑,灌城一事牽扯了太多人命,她始終覺得良心不安。
她轉向趙政,遲疑道:
“不過……奴婢有一請,不知大王能否答應?”
“何事?但說無妨。”
見樑兒表情似是有些沉重,趙政也立即略正了神色。
樑兒輕聲一嘆,眼中含着幾分懇求。
“往昔白起水淹鄢城,除了楚軍,城中百姓溺死者亦是不計其數。奴婢覺得,如此太過殘忍,不知今時我秦軍水攻大梁之時,可否控制水量,使其不要高過大梁城牆的一半……”
還不及趙政說話,王賁便先連忙搖頭。
“樑兒姑娘這是婦人之仁。水位不高過城牆的一半,城牆便不會被沖垮。如此一來,百姓的命的確是留住了,可城牆不倒,又何談破城?”
面對王賁的質疑,樑兒凜然,上前一步,侃侃而言:
“將軍此言差矣。即使不將城牆沖垮,城依舊可破。試想,方圓百里全都浸泡在水中,僅一座大梁城獨獨立在其間。久而久之,潮氣便會滲入其中,城內街道的井口將逐漸滲出水來。街上長久積水,囤積的糧食也將難以保存。糧草不濟,大梁便再無抵抗的能力。而久泡的城牆,根基也會受到侵蝕,再也受不住秦軍的攻勢。破城豈不輕而易舉?”
王賁靜默片刻,略加思忖,終是勉強點頭,認同了下來。
“如此倒是也好,不用傷及諸多百姓無辜的性命,也可避免世人對我秦軍的非議。只不過,原本可十日拿下的城池,怕是要拖至三四個月才能攻下了。”
樑兒和王賁齊齊看向趙政,屏息靜候着他最後的決定。
趙政微眯着鳳眸,舉目眺望遠處的大梁城。
他還有三年的命,滅亡了魏,就只剩下齊楚兩國,眼下不過失掉三四個月罷了,只要能換得樑兒寬心,也算值得了……
他垂眸,淡淡開口:
“就依樑兒。”
樑兒終於緩下了一口氣,脣角揚起。
她就知道,她的政纔不是一個殘暴不仁的君王。
沒過多久,隨着王賁一聲令下,秦軍將蓄足了水的堤壩鑿開,黃河和汴河的水頓時滔天一般的撲向大梁,將整個大梁城團團圍住。
直至水位漲至大梁城牆的一半時,秦軍纔再次封鎖了鴻溝河的河口,穩下了這場險些滅頂的洪災。
然而面對此景,魏王假卻依然不肯主動受降。
他以爲,大梁城高牆厚,糧倉又是滿滿當當,縱然已是這般境地,也斷不會生出什麼異端,再挺個一兩年定不成問題。
他寫了一道安民王書,謊稱齊、楚兩國將出動水軍戰船前來援助,要百姓各安其所靜待援軍。
於是,人心惶惶的大梁又再度安靜了下來。
然而水淹一個月後,大梁城卻出現了種種令人聞所未聞的景象。
不知何時起,所有的井水都溢出了井口,所有的房屋都潮溼不堪,所有的糧食都生出了綠芽,所有的肉食都黴綠髮臭……
直至街上的積水慢慢升高,大梁城再也沒有了往昔的蓬勃生機。
房屋上的條條砌石開始脫落,露出了裡面厚厚的夯土。
漸漸的,夯土亦被積水泡開,再也支撐不住屋櫞。
無數的房屋開始變得歪七豎八,地上盡是一灘灘污濁的黃泥……
兩個月後,秦軍引流至東方,大梁周邊的水勢終於逐漸退去。
縱然如此,大梁城內悽慘的景象卻仍在繼續。
厚厚的淤泥填平了所有的窪陷,堵塞了一切曾經繁華的街道。
兩個月前還雄峻非常的大梁,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茫茫灰黃的廢墟。
三個月後,厚逾數尺的淤泥結成了硬實的地面,王賁帶領秦軍毫不費力的破城而入,魏王假也終於領着衆大臣出來請降。
大梁的街道上,秦王的車攆緩緩前行,接受着魏都百姓的臣服跪拜。
“爲何人這般少?”
樑兒不解的看向兩邊稀稀拉拉跪着的人羣。
這魏國就算再不濟,都城的人口也不該只有這麼少啊。
見她這一問,趙政目光閃爍。
他知道樑兒心善。
當初樑兒堅持讓水不要衝毀城牆,爲的就是不傷及無辜的百姓,可如今卻仍是要讓她面對這慘痛的結果,他又於心何忍?
他斂眸,聲音壓得很低:
“許是……都死了吧……”
樑兒愣住,語聲有些發顫。
“死了?爲何?”
她不明白,秦軍灌城並未沖毀城牆,城內未被淹沒,又怎會死人?
趙政長長一嘆。
“他們的口糧早在水淹的第一個月就全部發黴腐壞,往後的兩個月,怕是應該有人陸續餓死了……再加上被水泡了數月,一些原本身體就不甚健康的,或許也會抵抗不住潮氣侵襲,提前死去……”
“怎麼會?……我明明……”
樑兒瞬時紅了眼眶,蒼白纖細的手顫抖着覆上自己的臉。
她明明不想傷及無辜的……她明明覺得她可以留下他們的命的……
趙政見樑兒如此,心中狠狠一痛,伸出手臂將她拉入懷中。
“樑兒……你已經盡力了!”
“是我的錯……我不該提及水攻的……”
樑兒抽泣着,眼淚簌簌落下。
她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日,只因她的一句話,就害死了數萬條無辜的人命……
趙政緊緊擁着樑兒,她的痛苦毫無遺漏的傳遞到了他的身上,令他的心也被抽得緊緊的,難以喘息。
他俯下頭去,輕柔的親吻樑兒的發頂,渴望以此來安撫她受傷的心。
“你可知若非你提出此計,大秦兩三年內也難攻得下大梁。如果硬拼,秦軍必定會遭受巨大損失,你已保下了無數秦國將士的命!對於大梁,水攻只是不得已而爲。要不是你提出水不及半城,他們這些魏人如今已經無一存活……”
趙政雙手捧起她白無血色的臉,輕輕爲她拭去道道淚痕,柔聲道:
“樑兒,現在這裡跪着的,全都是被你救下的人啊!”
樑兒一頓,再次轉眸看向道路兩旁的人羣。
他們個個骨瘦如柴,形容枯槁。
他們個個五體投地,瑟瑟發抖。
他們身後的排排房屋歪七扭八,不成樣子……
他們腳下的底面黃土堆疊,凹凸不平……
這究竟是一國都城,還是人間煉獄?
政……此情此景,我真的分不清……究竟我是救了他們,還是害了他們?……
還在找”大秦寵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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