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兒調整許久才強制自己重新安定了心神。
再是痛苦,答應了趙政的事,她也都要做好,絕不能讓他失望。
她找了幾個宮人幾經詢問,並沒花太長的時間便在一處矮林邊尋到了趙高。
“趙大人。”
她上前一禮。
趙高亦斂頭回禮。
“樑兒姑娘。”
他已料到她的來意,心中微苦,卻要故作平靜。
“陛下之事……還望姑娘莫要過於傷心……”
樑兒原本想要禮貌的笑笑,卻發現根本笑不出,加上事態緊急,她便乾脆不做那無用之事,直接說道:
“聽聞陛下令大人擬旨召回公子扶蘇。”
趙高頷首。
“沒錯,詔令剛已擬好,派了使者送往上郡了。”
樑兒眼底微沉。
“這麼說,大人你已經見過左相大人和公子胡亥了?”
趙高看似未經多想,隨口一答:
“啊,之前應陛下傳召之時,是見過左相大人的。至於公子胡亥,陛下還無意令他知曉中毒一事,故而方纔被傳召的人中並沒有他……”
“奴婢所問並非陛下傳召之時,而是私下。”
樑兒定定看他,只是轉瞬,眸間已又冷了幾分。
趙高一愣,一臉懵怔:
“呃……恕在下未懂,在下爲何要私下與左相大人和公子胡亥見面?”
樑兒明瞭他這是在裝傻,眼角餘光又瞥見一旁樹叢隱約透出了半點墨藍色的錦袖。
而那錦面的花紋樣式,恰恰同李斯的左相官服一般無二。
她淡垂下眼眸,卻提高了音量,揚聲道:
“奴婢與左相大人也算是老相識了,大人做的哪一件事奴婢不知?又何必在此時避而不見?”
片刻沉寂,那樹叢之後仍無動靜。
她輕輕一嘆:
“左相大人還是不打算現身嗎?可只單論那幾十年的交情,是否你我也應該見這最後一面?”
趙高微瞠。
“樑兒姑娘這是何意?又爲何說是‘最後一面’?”
“趙大人,你還不明白嗎?樑兒姑娘素來慧眼獨具,已將你我的所想所爲全都看透了。”
終於,李斯嘆聲一語,自樹後負手踱出。
步履略緩,卻是令樑兒不自覺的屏住了呼吸。
他雖已到古稀之年,但那一小撮山羊鬍卻還如她初見他時一般,修剪得極爲精心細緻,映襯着他因蒼老而越發凹陷的雙頰,加之那一對狡黠如蛇的幽亮眸子,使得他看上去較多年之前更加精於算計。
而那獨屬於大秦左相的強大氣場,也再不是當年那禁軍之中一個不被重視的小小郎官可有。
這一刻,樑兒便已清楚,即便謀逆之事是由趙高挑起,但她此行,最難應對的卻是李斯。
而李斯亦是提高了滿分的警惕。
他就知道他沒什麼事能瞞得過樑兒。
當年就連他曾閉口不言的那有關“廁鼠”的過往,樑兒竟然都能知曉得十分清楚……
這個女子,絕非常人。
但是說句心裡話,他當真從未想過,他李斯半生忠君,竟也會有與樑兒站在不同的方向對峙的一天。
李斯的那句話說穿了所有,趙高佯裝形跡敗露,心驚不已。
李斯徐徐走至樑兒面前。
他爲相,樑兒爲婢,他自是不必客氣行禮的,但介於樑兒並非尋常婢子,他仍是稍稍傾身,略表尊重。
“姑娘這所謂最後一面,意思可是要將此事告知陛下,判我等一個謀逆死罪?”
他張口直言,毫不避諱,言辭犀利。
然而樑兒未答,目視前方,雙眸漸悠,竟是憶起了往事。
“奴婢至今還記得,早年在驪山沐梨園見到驀然闖宮、身份還只是一個郎官的左相大人。那時陛下剛及十六,在呂不韋和楚系的夾攻下隱忍待發,多年來都將自己僞裝成紈絝的模樣,沒有人識得他真實的面目,全將他視作一個毫無能力的傀儡。唯有大人你,透過層層迷霧,看到了隱於陛下身上的帝王之氣,終是擇賢主而侍,成就瞭如今這番光景。”
說到這,她將眸光轉向李斯,言語之間甚爲惋惜:
“左相大人方纔說奴婢慧眼獨具,曾幾何時,奴婢不是也如此認爲大人的?可惜大人跟隨陛下多年,對陛下的瞭解卻未增反減,如今終還是小瞧了陛下。”
李斯倏的一驚,眯眼探道:
“樑兒姑娘之意……?”
樑兒直視於他,也開始直言相向:
“左相大人執掌朝政多時、權利遮天,而一旁的符璽令大人手握虎符和玉璽、掌刀筆御旨,又身兼中車府令,可控半壁隨巡禁軍,還有公子胡亥這個在朝中毫無其他根基的公子可用,可謂事出萬全。眼下廷尉大人不在,陛下身邊除你三人外再無他人。試問,陛下若真的下旨懲治於爾等,以左相大人的心機和膽識,可會甘心伏誅?”
聞此,李斯眉心狠狠一跳。
“難道……陛下已經知曉……?”
“不然左相大人以爲,奴婢此刻爲何會站在此處?”
樑兒脣角微動,自感勝算遞增。
她方纔提起當年之事,一來是提醒李斯無論何時,趙政都不可小覷,趙政想要的,亦無人能阻攔;二來也是想暗示李斯令他記起,他今日之成就,也曾有過她樑兒不小的助力,這份人情,當還則還。
趙高在一旁默默看着儼然已有了七成把握的她,心裡卻是百感交集的暗暗喟嘆:
關心則亂……
樑兒姑娘,你這般說李斯,可你自己又何嘗不是沒有料想全面?
陛下往日那般機關算盡、思慮周翔,又怎會輕易露出破綻,在自己身邊僅留下我等三人,而不安排任何可制約我們的後備之人,給予我等如此謀逆之機?……
李斯聽了樑兒的話,心下一凜,心念飛轉。
沒錯……樑兒雖然總能將事事看透,卻心性極爲內斂沉穩,幾乎從未在陛下視線之外妄自行事多言過。
看來她能來此,當真是得了陛下之令。
而他們謀逆,陛下卻只派了一個弱女子來,且還是自己最不願令其涉險的心愛之人,那麼,陛下定是另有他想的。
思及此處,李斯正了正身。
這一次,他恭恭敬敬的拱手自上而下一揖,完完整整施得了一個全禮,誠意之切,形同面見陛下。
“那……陛下之意……還請樑兒姑娘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