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兒眸色清幽,徐徐道來:
“於左相大人而言,大人爲己,卻也不曾忘記國本;於陛下而言,國之安定纔是首要。如今勝算微渺,便無需兩敗俱傷,令旁的歹人有機可乘,動搖民心社稷。左相大人所擔心的實無必要。陛下並未想過要拿你們任何一人如何,陛下要的,只是留下公子扶蘇的命。”
李斯恍然。
原來陛下想默認了他的行徑,以換取公子扶蘇不死。
可他已然勝券在握,又何須爲了陛下一語而爲自己留下如此大的後患?
他做出一副無可奈何之態,鬚眉緊蹙,爲難道:
“呃……誠然陛下寬厚,但樑兒姑娘也應知曉,情勢如此,公子扶蘇身份特殊,且在民間影響甚大,他若活着……”
李斯這人遇強則強,樑兒自是知道狡猾的他不會輕易接下這不划算的買賣,可趙政將此事交於她辦,就並非是想要硬攻。
樑兒突的屈膝跪地。
“樑兒姑娘!”
趙高瞠目低呼。
李斯也是一驚。
樑兒雖爲婢子之身,卻是真真切切與陛下行過大婚之禮的女子,受陛下一生獨寵,一世珍重。
加之她本就是一位舉世無雙的奇女子,她這一跪,何其貴重?
樑兒仰面望向欲要上前來扶的二人,水眸悠悠,神情懇切。
“艾兒已不在,公子扶蘇是陛下唯一在意的兒子,他能活着,便是陛下最後的心願。奴婢願將其帶離皇宮,從此隱姓埋名,令他做得一個普通黔首,遠離朝權紛爭。若二位大人能答應放他這條生路,奴婢亦可以性命相保,親自看顧他終生,世間絕不會再有‘公子扶蘇’這個人出現。”
趙高不忍見自己珍愛的那襲純白染上地面的髒污,對李斯出言勸道:
“左相大人,此事若換作旁人提出,下官必不會考慮,但偏偏是樑兒姑娘所提……她昔日曾救過下官的性命,又對下官有舉薦之恩,重重恩惠形同再造,加之她與我等相識多年,她的性子你我都再清楚不過。她雖爲女子卻意志堅定、說一不二、非同一般,下官願信她有能力將公子扶蘇藏好,永不現於人前。”
經他這一說,李斯垂下眼簾,十分慎重的思忖了片刻,終是嘆言道:
“提到舉薦之恩……本相當初仕途坎坷,年近不惑還僅是一個底層郎官,又何嘗不是受了樑兒姑娘的臂助和推舉,方纔能有機會一展抱負,直至爲相……這份恩情,本相多年也未曾有機會得報,恐怕若措施了眼前之機,就真的再也沒有機會報答了……”
他緩眸看向樑兒,警惕之色已然減去了許多。
“既然樑兒姑娘以自己作保,本相便願意冒險一試。不過有言在先,倘若公子扶蘇如何也不肯安分隱去,那就只能休怪本相不念及今日所誓、斬草除根了……”
聞言,樑兒終於鬆下了一口氣,欣然叩首。
“奴婢明白,多謝二位大人成全!”
李斯傾身上前,雙手將她扶起。
而那原本多狡幽亮的瞳仁之中,竟莫名的在這一刻略感渾濁,首次顯出了蒼老之意。
他喟聲慨嘆,如別故交:
“傳詔的使者已經出發,樑兒姑娘若想能追得上,就務必即刻啓程,而這一走,便再也不能返還了。原來,這纔是你方纔說的‘最後一面’之意……”
樑兒亦有心酸之感。
她與李斯從來都不是敵人,也從來都算不得朋友。
可此時此刻,如此李斯,如此別離,她竟也生出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捨。
而趙高忍了許久,卻終還是問了出來:
“樑兒姑娘若走,便無法與陛下相守到最後……你……當真捨得?”
聽他提及趙政,樑兒多時的逞強彷彿瞬間崩塌,眨眼便落下淚來。
“怎麼可能捨得?……可他那般要我去,我又怎能不去?那是……他最後的心願啊……”
趙高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紅了眼眶,但李斯也在,他怎可失態,只得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李斯亦受其所感,眼中轉着些許淚意,悉心安撫:
“樑兒姑娘與陛下琴瑟和鳴、情深至切,多年來我等全都看在眼裡。姑娘且放心去吧,陛下待我等有知遇之恩,爲這多年的君臣之情,我們必會盡心照料陛下至最後一刻,盡力讓他這最後一程……走得安詳平和……”
樑兒素手抹去面上的淚水,彎下腰腹深深施禮,萬般誠摯。
“有勞二位大人了……奴婢……信你們會敬他到最後的……時辰不早了,奴婢這便走了……望二位往後……各自安好……”
這麼多年來,她親眼看着這二人從最不起眼的位置憑藉各自不屑的努力一步一步爬到了今天的地位。
李斯之才幾乎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趙高也是文武雙全、機敏過人,可他們卻唯獨全在心智上缺了那麼一角,那流芳千古的賢德之名便與他們無緣了……
而往後,這兩人也都將要爲他們今日篡改詔書、謀逆奪位而付出慘痛的代價。
尤其是……李斯……
故而那句“各自安好”,她當真是懷着滿心哀嘆出自肺腑的。
她萬般感慨的接過趙高遞來的腰牌,有了此牌就可號令使者。
“樑兒姑娘走好。”
李斯和趙高最後一禮。
樑兒最終望了他們一眼,那轉身離去時顯露出的複雜神色卻是掩蓋的恰到好處,並未讓那二人看出分毫。
趙高禮畢,立在原地舉目癡望那漸漸離他遠去的粹白身影。
樑兒姑娘……你也定要安好……千萬不要枉費陛下的一番苦心……
袖中,他下意識的攥緊了從方纔起就一直握在手心的木樨錦囊,無意間,竟是已將那袋口擰得鬆開了一個縫隙而不自知。
忽然,身邊響起了李斯的聲音:
“公子扶蘇相貌與陛下極爲相像,若非年齡差距,恐怕二人站在一處,都很難分得出誰是誰來。陛下本是親情寡淡之人,卻寧可放過謀逆的你我、放棄一生摯愛最後的陪伴,也要讓樑兒姑娘將公子扶蘇帶走歸隱。趙大人,你覺得,陛下爲的……就真的只是要保全一個兒子的命嗎?”
趙高仍然望向樑兒走遠的方向,雙眸無焦,悵然若失:
“左相大人果然是明白人。只是除了你我,天下間還有幾人知曉,那被視作冷血無心的帝王,其實他的情,纔是最令世人望塵莫及的。”
李斯見他如此,又垂眸看向他腳邊自他袖中錦囊飄落的幾片木樨乾花,不免暗自嘆息:
趙高啊趙高,那二人的深情我幾十年前便已明瞭,如今你既然也已看透,那又何必再對樑兒念念不忘,作繭自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