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兒,你可還記得李園?”
昭陽殿中,趙政放下手中奏章,轉眸問向一旁的樑兒。
樑兒餘光瞥了一眼趙政身前攤於案上的那捲竹簡,上面所報正是楚國近日來的國情。
“奴婢記得。”
趙政輕點了一下頭。
“李園曾經兩次入秦,在寡人的印象中,他爲人軟弱,並不起眼。可一年多前,李園政變,在壽‘春’宮‘射’殺了‘春’申君黃歇,從默默無聞,一步登高爲楚國令尹。後來又有人傳出當今楚王實爲‘春’申君之子,若果真如此,那李園的謀劃從多年前他還在‘春’申君府的時候就開始了。這等隱忍、這等手段,寡人有些擔心,此人會是我秦國滅楚的一大障礙。”
樑兒斂眸暗忖,‘亂’世之中英豪輩出,有才能有學識之人屢見不鮮,但真正能翻雲覆雨影響天才局勢的,卻都是非比尋常、身賦鬼才之人。
像李園這樣不按套路出牌的能人,於秦而言就是一個極大的隱患。
“依奴婢之見,世上圓滑狡詐的人並不稀奇,但如李園這般擅於隱藏實力、深不可測的卻很是少見。就連‘春’申君也是因此而輕敵、死在了他的手上。”
樑兒話音剛落,趙政便輕聲冷笑,眼中幽光閃動。
“藏?呵呵……是啊,他很是會藏……既然如此,那寡人便讓他無處可藏。”
樑兒好奇心起,瞬間提了‘精’神。
不知爲何,她就是喜歡看趙政這副自信滿滿、似乎能將天下都算於股掌之間的模樣。
“大王要如何做?”
趙政‘脣’角微勾,笑得狡黠。
“自是將他扔上戰場,看看他究竟能有多大的能耐保住楚國。”
“秦要攻楚?”
“算是,又不是。”
“這是何意?”
趙政見樑兒一雙水汪汪的杏眼睜得溜圓,一副興趣極盛的樣子,暗自覺得她可愛,笑意逐漸轉柔,耐心爲她解釋:
“秦魏邊城,將軍辛梧已在那駐守了近十年之久。此人‘性’子忠心耿直,寡人就‘欲’用他連魏‘逼’楚,引出李園。”
所謂“連魏‘逼’楚”,自然不是真的攻楚,而是秦國導的一齣戲,目的就是要引出李園那條老“蛇”。
很快邊境的辛梧就接到了趙政的急召,統領四郡之兵,又說服了魏國,矛頭直指楚國。
秦國是在演戲,魏國卻是當真了的,傻乎乎的被辛梧誆了前來與秦合兵,秦魏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出現在秦楚和魏楚邊境。
爲了演得‘逼’真,辛梧讓魏國先行入楚去攻下了一城。
當戰報被送至遠在壽‘春’的李園手上,淡定了幾十年的他也再難繼續淡定了。
過去只一個秦國就足以‘逼’得楚國接連三次遷都,現在又加了一個魏國,楚怎麼招架得住?
李園以爲楚國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際,絲毫不敢再‘私’藏實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思考保命的方法。
不過他真的很是厲害,還未及秦國出兵,他就已經派出了使者趕去辛梧那裡傳話。
然而沒有人知道,趙政早已提前跟辛梧打好了招呼,楚使所傳的那些話,被辛梧一字不差的帶到了趙政的耳中。
更沒有人會料到,應該坐鎮咸陽宮中的秦王政,此時竟會避開所有耳目,秘密出現在秦魏楚三國邊境的秦軍大營之中。
樑兒立於趙政身後,暗道辛梧果然如趙政所言,是個老實又聽話的將軍,就連長相也是一張憨厚的國字臉。
或許正因爲如此,魏國才輕易聽信了他的遊說。
“大王,楚相的意思是,憑藉秦軍的強大,再加上魏軍的助力,兩國聯軍一旦正式伐楚,楚國必定很快就會以割讓城池換得依附秦國。如此,就變成了秦楚聯盟。秦與魏、秦與楚皆有盟約在身,到時臣也就危險了。”
聽了辛梧的傳話,趙政挑眉。
“你怎麼會危險?”
“他說,因爲現在魏楚已經開戰,若是秦楚結盟,秦不但無法再攻打楚國,還要幫助楚國制止魏國。可魏國當初是因臣的遊說才興兵攻楚的,秦臨陣反悔,魏怎能罷休?一氣之下必會將臣逐出。秦魏若因此反目,大王您也很可能降罪於臣,臣便可能‘性’命不保。”
辛梧話音還未全落,趙政便不禁覺得好笑。
“呵呵,這又不怪你,寡人怎會爲這種事要了你的命?”
辛梧眸光略有遊移。
“呃……他舉了一個例子……多年前秦曾派將軍井忌率趙軍攻燕,燕王排遣使者獻了十座城池給秦,秦派兵到趙國邊境,不許趙國再進攻燕國,結果井忌被趙君驅逐,歸秦後……也丟了‘性’命……”
趙政一滯,復而恍然,語帶不屑。
“若他不提,寡人還真忘了此事。當初背信棄了秦趙之盟、收下燕國那十城的人是呂不韋;那時的秦王亦不是寡人,而是寡人之父莊襄王。井忌被殺,恐怕也是呂不韋想要推脫責任罷了。雖是事有相像,但實際上又與寡人何干?”
辛梧見趙政似是有些動氣,連忙頷首附和:
“大王此言甚是,時移勢易,相似的情況,不同的人做便會有不同的結果。”
趙政負手望向辛梧,目光灼然。
“不過辛梧,你說實話,若是寡人沒有提前受命於你,只告知你要聯魏攻楚,當聽到李園那些話時,你可會有所動搖?”
辛梧心裡害怕趙政遷怒於他,但骨子裡的忠實又令他不得不實話實說。
“若非大王早有安排,恐怕……臣會信了楚相這番話。”
樑兒垂眼,李園的話就像一個心裡暗示。雖然跳出來想的時候會發現並不合乎情理,但事在當口,卻又不由得不信。
李園行事跟戰國時尋常的政客不同,他從不光明磊落,也不會直截了當,而是直抓內心,手段非常,若換在現代,恐怕算是個心理學高手了。
趙政並沒有怪罪辛梧的直言,而是繼續道:
“那麼……按李園之意,你應是按兵不動。這樣,秦和魏都沒在楚國撈到好處,便仍會相互倚重,你也就可以同時得到兩國的看重,免遭殺禍。”
辛梧斂頭一禮,驚歎趙政所猜竟與楚使所言幾乎一字不差。
“大王英明。”
趙政斂眸嗤笑。
“李園這人,果然有點意思……”
他擡眼,正‘色’命道:
“辛梧,你這就去回覆楚使,說你會按李園所說,按兵不動。”
辛梧完全跟不上趙政的思路,忍不住問了一句:
“那……魏呢?……”
趙政淡然一笑。
“無論魏國如何派使者來問,你都據而不見,他們撐不了多久,很快便會撤兵。這時你再放出消息,讓他們知道李園曾派人前來遊說之事。如此,魏便不會對秦生怨了。”
“臣明白了,這便去見楚使。”
辛梧躬身施禮,告退而出。
軍帳之中,趙政若有所思,沉聲道:
“看來,‘欲’要滅楚,果然就要先除李園。”
樑兒面上卻是輕鬆一笑。
“要除李園最是容易,只不過時間上還需要等上一等。”
楚王室之中不止一個公子。
當今楚王並非正統的傳言在楚國傳的沸沸揚揚。秦只需派細作入楚,在這些傳言上添油加醋,使之經久不衰,便遲早可以引發出另一場政變。
屆時,李園的下場便會與那‘春’申君無異。
只是放大輿論的過程漫長,有資格政變奪權的公子也需要時間豐其羽翼。不過秦國倒是可以秘密派人幫他一幫,讓他快速成長。
趙政自是明瞭樑兒之意,笑眸睨向她那雙玲瓏剔透的眼,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她的額間,點得她不自覺向後仰了一下頭。
“你這丫頭,蠢了許久,總算又靈光起來了。”
樑兒以手撫額,低了頭抿嘴偷笑。
趙政說她靈光了,她倒覺得自己是越來越笨了。
人家罵她蠢,她竟然還這麼高興,不是笨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