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月站在船的左側邊廊,海風吹得衣裾厲厲作響。
從遠處的蔚藍,到近處的碧綠,波浪一個連着一個,打在船沿,發出嘩嘩的聲音,潮溼的帶着海腥味的海風拂面而來,喜歡這種咆哮的安靜,似乎能令人變得心胸廣闊,神清氣爽,微月很享受這種雄渾而蒼茫的美麗。
荔珠拿着一件白色的貂鼠皮大氅披到微月身上,“小姐,風大天冷,不如到裡面吧?”
微月輕輕搖了搖頭,指着金光瀲灩的海面,“難得美景,錯過了可惜。”
“雖是如此,小姐出來的時候,也該披件大氅,這海風潮溼,您還有着身子呢。”荔珠叨唸道。
微月笑了笑,航行也有五六天了,她倒是沒有感到什麼不適的,就是每天有些單調,除了睡覺看風景,就是看書了,幸好她有所準備,帶了不少的書看。
將大氅拉緊了,她看向船艙,“束河還暈船嗎?”
荔珠忍不住笑了起來,“又吐了一輪,臉色都青了,被託多扶着回去休息了。”
“一會兒你再去給他煮一碗薑湯,切幾片薑片貼在他內脈上或者含在嘴裡。”微月吩咐道。
荔珠道,“已經照着您之前的吩咐做了,是束河今天自己沒有含着薑片。”
“那谷杭呢?”這幾天雖然同一條船上,卻很少有見面的機會。
“貝勒爺在甲板看書呢。”荔珠道,說完之後,才發現自己說錯話,“是讓隆多大哥在念書給他聽。”
微月眼波微微一轉,往前甲板走去。
一張矮几,兩張矮椅,几上是一個三足提爐,正煮着茶,輕煙被海風吹散。
隆多捧着書,支支吾吾地讀着,不是很流利,應該是有許多字不認識。
聽到微月的腳步聲,隆多就停了下來,谷杭的臉也轉向微月的位置,“潘小姐?”
“品茗讀書聽風,谷杭,你真是閒情逸致。”微月笑着道。
隆多對着微月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表情,這讀書真比拿刀箭還辛苦。
谷杭釋開一抹溫潤的笑,“潘小姐,請坐。”
隆多立刻把書放了下來,“爺,奴才去給您端些點心過來。”
谷杭輕輕頜首,對着微月卻有些不好意思,“因爲雕刻的那些書都看完了,又太重,這些都是別人送的。”
“這些都是新的?”微月知道他其實更願意自己以指尖讀書,只是這時候的盲文還沒發明出來,雕刻的木板讀起來也費力,且指尖還要有極敏銳的觸摸感,不然也不容易讀書。
小几上有幾本嶄新的書,有兩本是西方的小說,微月好奇地拿起來翻閱着,發現兩本小說都是英文,其中一本是莎翁的《仲夏夜之夢》,一本不曾聽過。
沒想到會看到莎翁的小說,微月有些吃驚,感覺很奇妙,幾百年後,她在讀大學的時候,還曾經參與了這本小說的話劇表演呢。
突然間就來了興致,“我給你讀書吧。”
谷杭怔了一下,須臾,才柔聲答謝,“豈敢麻煩潘小姐。”卻是沒有拒絕的意思。
微月笑道,“還有幾天才靠岸,我自己帶來的書都看完了,正好想看你的這些書,這不是互利麼?”
“多謝潘小姐。”谷杭面頰輕轉,腦後的白布帶在風中飄揚。
微月忍不住問道,“谷杭,回京城之後,想治好眼睛麼?我聽章嘉說過,京城有御醫,都是醫術很了得的。”
谷杭沉默了下來,“看不見,自有看不見的好處。”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了,微月擡眼看向他,她對眼前這個男人並不瞭解,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覺,總覺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中有隱隱的落寞和無奈。
“是你自己這樣覺得,還是別人這樣認爲呢?”微月忍不住問道,她沒忘記那個富德說過的話,他曾經說過谷杭的爵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言語間對谷杭十分不敬,是介意別人的看法嗎?所以纔不願意治好自己的眼睛。
笑紋從谷杭的嘴角漸漸淺了下去,三足提爐上的水滾開了,他在幾下拿出兩個杯子,動作雖緩慢,卻十分優雅地拿起茶壺倒了兩杯茶。
動作如山巒間的行雲流水,哪有半點看不見的感覺?
微月的目光落在他修長好看的手指上,直到他將茶杯移到自己前面,她還在怔愣中。
“潘小姐,請。”谷杭輕聲說着。
白玉般的手指輕輕握住梨形瓷杯……怎麼喝茶也喝得這麼優雅好看這麼賞心悅目?
微月笑了笑,也拿起茶杯,“谷杭,你母親一定是個絕世大美人呢。”
谷杭的手僵住了,輕輕低下頭,幾不可聞地道,“我沒見過我阿瑪跟額娘。”
“抱歉,我……”微月一窘,急忙道歉。
“潘小姐不是要爲我讀書麼?”谷杭已經恢復從容的神色,柔聲說道。
微月將茶杯放了下來,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嗯。”
微月讀的是《仲夏夜之夢》,是一個由魔汁引起的衝突及衝突被解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
魔汁是西方一朵純潔的白色小花因爲誤中了丘比特的愛情之箭,受創傷後而流出的汁液,如果將它滴在睡者的人的眼皮上,無論男女,醒來一眼看見的生物,就會瘋狂地愛上它。
就在微月享受這海上風光的時候,另一邊的方十一卻忙得抽不開身,根本無法離開廣州趕上微月他們。
方亦儒向來不插手方家的生意,廣州這邊便只剩下方十一能主事,如果他要離開廣州,就必須讓方亦茗或者方亦承回來,只是這一去一回的傳話,也要費去十數天。
方家因爲方十一的回來,又彷彿找到了主心骨,氣氛總算活躍了些。
邱舅老爺一家又被請了出去,只是這次卻不敢聲張,有些灰溜溜離開的狼狽。
而自從答應方邱氏留下兩個丫環之後,方十一就一直住在外院的書院,就是到月滿樓拿什麼東西,也只讓小銀進屋,那紅袖添香連門兒也進不了,只被允許在外廳走動。
方十一命令下人將月滿樓恢復到微月以前住的時候的樣子,好不容易得了閒,他便往內院來了。
剛進了月滿樓的院門,紅袖和添香馬上就迎了上來,因爲有了方邱氏的明示暗示,這兩個丫環在打扮上也花了許多心思,就是和方十一請安的時候,那神情媚態不無存在勾引。
“十一少,您回來了?”紅袖身段較爲豐腴,走路的時候婀娜多姿,說話的時候嬌聲嗲氣,跟十一少請安之後,伸手就要扶住他的胳膊。
方十一面無表情,只是冷冷瞥了一眼,紅袖立刻噤聲不敢再接近,只好和添香一起走在十一少後面。
添香有些幸災樂禍地看了紅袖一眼。
紅袖撇了撇嘴,只是笑得更加嬌媚地跟在方十一身側,噓寒問暖,極力表現自己賢惠的一面。
小銀正在指揮小丫環打掃茶廳,見到十一少進來,忙福身請安,“十一少。”目光從他身後的紅袖添香一掠而過。
本來她對於十一少留下這兩個人心中還有些許不安,在第二天就急忙藉口出去跟吉祥姐姐說了,不過吉祥姐姐說不要亂來,且看十一少如何處置。
她真怕十一少會收了她們兩個當通房,到時候要是她們把十一少迷住了,不去接少奶奶回來了,要怎麼辦纔好?
不過,她現在就不擔心了,十一少根本就沒正眼看過她們,也沒給過機會讓她們貼身服侍的,她們在月滿樓的處境是不上不下,別的丫環都看小銀的頭,見小銀對她們冷漠,也跟着對她們愛理不理。
方十一環顧了四周,都是微月喜歡的擺設,眉眼間就多了幾分的滿意之色,“少奶奶的喜好你倒是清楚。”
小銀笑道,“少奶奶向來不講究排場只求舒服,奴婢只是照着少奶奶的習慣來擺設。”
“嗯,屋裡的也收拾妥當了?”方十一坐了下來,紅袖和添香都趕緊捧茶上來。
方十一眼瞼也不擡,“你們都下去!”
紅袖又嫉妒又羨慕地瞪了小銀一眼,才和添香告退下去。
“都收拾妥當了。”小銀面色依舊,看也不看紅袖她們一眼。
方十一擡頭,目光清冷沉默,“你們少奶奶走的時候,東西都帶走了?”
只是怕微月沒有將自己陪嫁的金條帶走,身上要有銀子花用纔好,不然她一個人在京城要怎麼立足生活。
小銀卻不敢什麼都說出來, 只是道,“少奶奶當時連月滿樓也進不來了。”
方十一眼色沉了下來,這麼說,是什麼都沒帶走了,月滿樓當時被翻了個底朝天,難道母親連微月的嫁妝也拿走了?
明日得抽空去一趟雙門底上街了,也許吉祥知道的會多些,他還得問清楚微月去了京城之後,會在哪裡落腳,那日章嘉似乎對他有所防備,並沒有將全部告知他。
正想着,外面就傳來茂官的聲音。
“父親,父親……”茂官的小身影出現在門外,穿着醬紫色的福字棉襖,戴着一頂六瓣瓜帽,圓潤白皙的小臉蛋泛着紅暈,有些激動地跑了進來。
茂官在方十一面前向來拘謹乖巧,像今日這般激動卻是很少。
“怎麼了?”方十一彎低腰摟住他,拿出手絹擦拭茂官額頭上的細汗。
“父親,我不要和祖母一起住,我要和二孃一起,您快將二孃找回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