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怎麼樣?我覺得挺襯你的,你皮膚白,要是穿這個顏色,一定很漂亮。”他像是個而是啷噹歲的小夥子一樣,扯着我東看看西望望的,手裡拎着一塊淺駝色的毛料對着我比劃了一下。
四周是他的護衛,我不好下他的面子,只好輕瞪了他一眼,“二十幾歲的姑娘穿一身長呢裙,外面再罩這個顏色的長風衣,看起來是蠻有味道的。但是我這四十好幾的人了……裝不出那個嫩來!”搖搖頭,實在不敢想,我穿上這麼嫩的顏色是個什麼樣子。
可趙正南卻是不依了,“二十幾歲的小姑娘,哪裡有你穿得有味道,我看這個挺好的!”說着,還讓師傅出來準備給我量尺寸。
我正想推拒,卻錯眼看到店面外的一個人,身影很是熟悉。
越過量身的師傅,我再看過去,卻是不見了那人。不由覺得自己是否眼花了。
趙正南在看着面料,沒有發現我神色的異常。但我卻是沒有了心思繼續逛下去。讓師傅給我量了尺寸後,跟着趙正南去了不遠的茶樓小坐。
因爲是臨戰期,所以趙正南說的‘大集’我也沒有看到想象中的人山人海,連帶着這大街最繁華地段的茶樓,生意也是稀稀拉拉的坐着那麼十幾位客人而已。要是擱在往常,逢上大集的時候,這裡應該也是人滿爲患的吧。
找了二樓臨窗的座位坐下,點了一壺信陽的毛尖,配了兩碟茶點。慵懶地坐在窗邊曬着太陽。看着茶碗中的茶葉,根根細圓、光直、多白毫,端起茶碗輕嗅香氣濃郁,細品一番,口頰生香。再拈上一塊紅豆沙米糕,味道的確不同凡響。不過,要是這時候能配上一碟芸豆卷或者豌豆黃,那纔是人間一大享受了。
側眼看向窗外,亦近亦遠的吆喝聲,在這暖暖的冬日下午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趙正南臉上的表情也甚是放鬆,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在靠椅的扶手上無節奏地輕敲着。似乎同我一樣,在享受着這份難得的靜逸。
微笑地看着他,我想,要是時間在此刻定格下來,那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情啊。
他的眼角有了些痕跡,額前和鬢邊也有了花白。可是我卻覺得,他是越老越有味道了。那種,說不出來的味道,讓我一直深深迷戀着的味道。
我一直偷偷打量着他,突然,趙正南臉上的表情變得格外難看,似乎是發現了什麼。我順着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只見剛剛那個在裁縫鋪裡看到的男人,正臉向這邊轉了過來。
當我見到那張臉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應該是驚訝和不敢相信的吧。我腦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盯着那人,像是在做夢一般。二十六年了,整整二十六年了……我的臉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佈滿了淚水。
趙正南起身,將我攬在了懷中,他輕拍着我的後背。可是他的手臂繃得死死的,我知道,他在隱忍着自己的情緒。
半天,我纔回過神來。我輕推開他,趴向窗口,探身看出去,卻再也沒有找到那人的身影。
趙正南握緊着我的肩膀,將我轉了過來面對着他,“你看到了?”
他這麼問,不過是確認了我看到的,和他看到的,是一個人罷了。
我一愣,點點頭,“看到了。”我聲音中的顫抖那麼明顯,情緒已經到了失控的邊緣。
“你……”他不確定地看着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一樣。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你,早就知道了?”
趙正南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我一直想找機會告訴你。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跟你開口。今天你看到了……”
我打斷了他的話,笑的有些苦澀,“是,我看到了。但……都不可能回得去了,不是嗎?”
他顯然對我的態度有些詫異,但卻沒多說什麼。“走吧。”他爲我取來了外面的大衣,還細心地替我扣好了釦子。
我被他溫暖的大手牽着,可是心裡卻是一半冰,一半熱。那種矛盾而又複雜的情緒,讓我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
再一次看到布日固德,我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他。也不知道怎麼面對趙正南。
既然,趙正南知道布日固德的行蹤,那麼再見面,也不是什麼難事。現在的我,應該平靜下來,想想自己心裡究竟是該怎麼理清這份複雜的情緒。
一路無言,回到軍部後,趙正南並沒有急着回去辦公。而是靜靜地守在我的身邊,等待着我對他的詢問。
可是我卻是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所以他等了我很久,我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想問什麼,我都告訴你。”他搬來椅子,和我面對面地坐着,看着明顯有些失魂的我。
“他怎麼會在這裡?你們什麼時候見過的?”我想了半天,最終還是問了出來,即便是現在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是,我心裡還是想知道這些,知道他的一切。
這種複雜的情緒,也影響到了趙正南。他被我激動的情緒震得有些受挫,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才緩聲說道:“下面,我告訴你的一切,不會隱瞞一個字。但是,你確定,你想要知道嗎?”
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語速有些急切:“是,我想知道。”
趙正南似乎對我的反應已經做好了準備,他低沉的嗓音開始敘述了起來,“從你們分開後,他去了蒙古。不久後,又去了滿洲國。隔了不到三年,娶了日本國藤原家的十一女,藤原佐惠子爲妻。在日本有了新的身份,現在的名字,叫藤原律。表面上是在華日商,實則通過日本軍部的關係,在華大肆斂財,供奉日本軍隊。”
還沒有聽趙正南說完,我的耳中只進去了一句話,‘隔了不到三年,娶了日本國藤原家的十一女,藤原佐惠子爲妻。’
他,又娶了妻子,是,日本人。
我徹底被這個消息所驚呆了。
後來趙正南說的一切,我都沒有再聽進去。
嘲笑自己太過天真,他那樣的人,怎麼會不再重新娶妻呢?怎麼會傻傻等着我呢?
連我自己,不都是再嫁人了嗎?
可是,爲什麼,心還是很痛。那種像是針扎刀絞一樣的痛,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覺得自己像是離開了水的魚兒一樣,怎麼都喘不上氣來。
趙正南急切地喚着我的名字,可是我耳邊只有嗡嗡聲迴響着。眼前一片白光,腦中再也進不去任何東西,只有那一句‘隔了不到三年,娶了藤原家的十一女,爲妻……爲妻……爲妻……’
昏黃的光線,逆着光的趙正南臉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睜開眼睛,先是一片迷茫,逐漸回神後,我終於想起了昏倒前的一切。
我心裡不停的說服自己,一切都過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當初的少年懵懂時了。我不再是他的小福晉,而他也不會再是我的布日固德了。
我的依靠,我的摯愛,都應該是我眼前這個一直守在我身邊,陪了我二十多年的男人。
緩緩閉上眼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時,我將手遞給了趙正南,“扶我起來吧。”
他見我遞出去的手,有些遲疑,看了我一眼,連忙將我的手握在了他溫暖的大掌裡。關切地問着我:“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我搖了搖頭,讓自己靠進了他的懷中,低聲說道:“沒有。讓我……抱抱你。就這麼抱着你……”
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很想哭,可是,眼中卻蓄積不出一滴眼淚來。
再遇見布日固德,我的情緒波動地很厲害。這樣的感覺,很奇怪,就像是,這麼多年,我做了一場夢一樣。也許我睜開眼睛,還是在天津,在和布日固德一起上着學。但我無數次睜開眼睛,看到的,只有趙正南。
我知道,我不該再去想那些。但我卻控制不住自己的頭腦,一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都是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再出現過的那些記憶。從我見到布日固德,從大紅的蓋頭掀起的那一剎那,我看見他對我笑的樣子……我忘不了他。無論時隔多久,不管我極力剋制自己不去想,但是,我都忘不了他。
塵封已久的記憶,在這一瞬間,像是開了閘泄出的洪水一般將我湮沒。時光,是回不到從前去了。但記憶,卻像是烙印一樣,深深篆刻在我的腦海裡。是他陪着我度過了那些歡愉的少年時代,是他帶着我走出了那閉鎖的深宅大院……
趙正南的手在我的後背輕撫着。他一言不發,就這麼陪着我,讓我慢慢從自己混亂的情緒中緩和出來。直到我微微離開了他的肩膀,他才低頭輕嘆:“現在,好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