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看到那麼大一摞金磚,李恪險些把土夯的竈給掰裂了。
他哆嗦着聲音問:“這……這這這又是爲何?”
呂丁拱手施禮,讚歎說道:“恪君雖讓穗兒出面,但我卻知道,弧形支撐乃是恪君爲我嘔心之作。”
李恪沒有問爲什麼。
設計一道從來都是一法通百法,小穗兒懂不懂這些,憑呂丁的閱歷和口才,三言兩語就能摸出底來。
李恪也從未想過要瞞他,之所以說弧形支撐是小穗兒設計出來的,不過就是暗示小穗兒對這個設計有決定權,爲雙方對話搭建一個合適的平臺而已。
故而呂丁能知道此事,李恪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聞言只是笑笑:“小穗兒乃我之弟,何人所制又有何區別?”
呂丁搖頭道:“恪君假小穗兒之名非是瞞我,是爲了隱瞞裡中老幼,不欲讓他們知曉你的善舉。此事深諳韜光養晦之道,乃是正辦!”
“噫?”
呂丁完全沒看出李恪的詫異,自顧自繼續分析:“鄉里無糧,官吏無用,恪君在裡中本有聲望,連我這個外人都有所耳聞。若是再行出面,力挽狂瀾,不免就讓人覺得你欲效甘羅出仕,最容易遭人記恨。”
“那小穗兒呢?”
“小穗兒出面則不同了。世人皆知他乃恪君所指,故於恪君聲望無礙。可是論功行賞之時,此事又算不到恪君頭上,裡中主官大可說是治下民風淳樸,鄉里自救渡災,不僅無過,還有大功。恪君如此知情識趣,他們哪裡還會記恨你,怕是感激你還來不及呢!”
原來我爲人那麼周全……
李恪心裡暗暗感慨,臉上卻不動聲色:“丁君還未說,爲何要贈金予我。”
“恪君一心讓利於民,我是知曉的,待看到流水線之法,便索性就將此次行商的貨品全數交給苦酒裡打理,全了恪君助人之心。”
“那樣說來,豈不是該我倒謝丁君纔是?”
“豈敢呢!”呂丁誠惶誠恐道,“我不過一介賤民,當不得恪君這般聖人心腸的謝意。況且區區八九百石粟米而已,至多抵償恪君摺疊、流水兩道奇計,然恪君爲這十幾幅圖版費力甚多,若是毫無表示,我豈不是於心不安?”
“畫幾幅畫而已,你就給我這許多金?”
“遠遠不夠。”
李恪長舒了一口氣:“我說嘛,幾幅簡簡單單的結構圖哪值得了這麼許多……”
“不!”呂丁高喝一聲,把李恪嚇了一跳,“我是說區區百金,遠不足以抵償恪君這十二幅佳作!去歲在咸陽,我曾請西域畫工烈裔爲我繪製窗板兩幅,事後足足予了他三十金。恪君之畫比之烈裔各有千秋,甚至猶有過之,區區百金如何足夠?若不是我手邊餘錢不多,還要留以採買糧秣,便是兩百金也不足酬謝,此事只望恪君見諒!”
還能說什麼呢……
人家都離席下拜了,就算是爲了讓他坐回席來,李恪也只能捏着鼻子,勉爲其難收下這百金酬謝,要不然可就是大大的失禮。
畫畫這麼好賺,以後若是沒飯吃了,是不是可以考慮去街上畫素描?
李恪看着小穗兒把扛金的隸臣引去西廂,心裡不由暗暗嘀咕。
只嘆秦人太過實際,畫師的地位太過低下,身列百工,卻連匠和師的稱呼都不許有,撐死了也只能是個畫工。
從職稱的角度來說,比之木工、鑄工、漆工一類差得太遠,屬於百工之中的下九流,他想去街頭賣畫,嚴氏想來也不會樂意。
李恪遺憾地放棄了做中原地區繪畫第一人的遠大理想,等着小穗兒擺好金子,再把幾個夷狄隸臣請出院子。此後又過不久,捧着陶罐的隸臣飛奔而來,終於送上了期待已久的葡萄酒。
宴席開始,小穗兒起身爲李恪和呂丁斟上酒,然後坐回末席,老老實實喝他的羊湯。
此酒色澤暗紅,酒液渾濁,內裡果肉、碎皮浮浮沉沉,只看賣相,比起後世的乾紅來說相差甚遠。
李恪裝模做樣端起觴,如同舉着高腳杯似地輕輕搖晃。青銅酒觴自然不會有酒漿掛壁這種美景出現,但隨着酒液晃動,一股淡淡的果香飄揚而起,聞之沁人心脾。
雙手舉觴,擡臂致意,李恪把觴湊近嘴脣,小小地抿了一口。於是來大秦以後,主動喝下的第一口酒就這麼入了喉。
酒味很淡,與其說觴中是酒,不如說是一種處在奇怪時段的葡萄汁,甘爽冷冽,酸、澀、甜各據其三,剩下一成則是淡淡的陳腐氣味。
不能要求太多……
李恪在心裡對着自己說,着重品味其中美好,果然就品出了後世鮮榨果汁的美味,齒頰留香,回味無窮。 Wωω.Tтkǎ n.¢ 〇
“恪君,此酒美否?”
“陳香雖有不足,佐宴卻是極佳,小穗兒,這酒無甚酒味,你亦可飲。”
小穗兒眼睛一亮:“真的?”
“今日宴席,你們怎麼都不願信我的話?”李恪鬱悶地嘟囔一嘴,霎時間逗引得滿院歡笑。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和呂丁飲宴的好處在於,李恪不必反覆給他佈菜盛湯,大夥只需各吃各的便可。
肥膩的羊肉,鮮滑的羊湯,燉的爛熟的羊蠍子,幹藿、苦菜,當然還有火鍋的絕配,冰鎮葡萄汁,李恪吃得開懷大暢。
製備的幾大盤羊肉一掃而空,羊蠍子撈乾抹盡,連鼎裡的羊湯都被喝得涓滴不剩。
李恪滿足地摸了摸肚皮,輕聲問道:“丁君,今日飲宴可曾盡興?”
“絕世珍饈!”呂丁捂着嘴打了個飽嗝,趕忙告罪,“恪君,我初見今日陣仗,本以爲恪君出奇,想學夷狄燉肉之法。食了之後方纔知曉,鮮涮的羊肉配合羊湯竟是如此味美,比之膾炙不知要好去哪裡,更遑論夷狄野人!”
李恪表現得很謙虛,他說:“膾炙……說白了不過是生鮮之屬。上古之民取火不易,是故茹毛飲血,我等早已不復舊日苦難,卻爲何連熟食都不願食?”
呂丁愣了愣,想了半天才有應對:“世上燉肉皆白肉翻浪,腥膩異常,若不是在恪君處見了市面,哪曉得熟食味美的道理……”
“如今知曉亦不晚啊。”
“得恪君相邀,何時都不算是晚!”
兩人舉觴遙對,一飲而盡。
“丁君,你先前說自己七年去了十四趟草原,不知身邊可有葡萄籽,我對此酒甚感興趣,打算自己栽培些葡萄釀製。”李恪饒有興致地問道。
“蒲桃籽……”呂丁苦笑道,“恪君若是不說,我還不知曉蒲桃是以籽栽種的。”
“不知?”李恪挑了挑眉角,問,“你原本當它是如何培育的?”
“我管它如何培育作甚?”呂丁反問。
“也是……”李恪心中遺憾,隨口問了一句,“若是沒有葡萄籽,不知丁君手上是否還有其他中原不曾有的事物,也讓我開開眼界?”
“說來還真有。”呂丁想了一想,說,“諸般外域特產我皆收在行囊當中,雖可叫隸臣取來,不過恪君既有雅興,可願隨我走一遭監門府邸,順道也看看苦酒裡的傢什作坊。不是我誇口,這普天之下,想要再找出第二間與其相當的工坊,何其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