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所謂全天下最大的傢俱作坊……
一路來哉到監門家,李恪看到約莫五十來人散聚在院子裡。
遠近燃了十餘堆篝火,篝火附近是一些雜亂的,一看就是臨時搭建的簡易茅棚。一個個四腳撐地,茅頂沖天,四周張掛着軟席門簾。它們大多是西北閉簾,東南捲起,這樣既能一擋凜冽的北地寒風,又多少能接收些火堆的光和熱。
每個茅棚裡都有三四個人,藉着火光,對照着面前的圖板和手邊的板材較勁。雖說工作簡單機械,但大夥的熱情卻非常高,不時還能聽到幾句荒腔走板的農歌,讓李恪恍惚以爲自己又回到了搶收之夜。
小穗兒在一旁輕聲介紹,院子裡的茅棚有十八個,依照類別分作三區。
東區是大車作坊,共有四棚十二人。一棚析木,一棚加工搖皮榫卯,一棚專職製作核心部件“丫型支撐”,最後再有一棚負責最後的組裝。
李恪設計的車廂是露天式,尺寸較小車略大,在收攏時寬六尺,長一丈,四邊護欄可以拆卸,又有底層一合,上層兩分的底板通過搖皮相連。當底板展開時,車廂長度雖然不變,寬度卻擴大到丈二,如此一來,又比常見的大車尺寸更大,充分提升了運載能力。
整個產品幾乎完全使用抽拉式設計,本身的技術含量少得可憐,即便是聽起來高端的丫型支撐,也是後世摺疊式圓臺面上用爛的東西,唯一的優勢就是勝在製作簡單。
不過同是擴容,車廂和圓臺面的需求卻不同,圓臺面的邊角不需要承受力量,車廂卻要裝載重物。所以李恪在設計丫型支撐時預留了一部分纏繞式交疊,兩根長木平日以V字型收攏在車廂底部,使用時取出,固定並拼接成一,用以支撐車廂底板。
丫型支撐的名字也是這麼來的,平日V型,用時一型,兩個字組合到一起就是丫……
李恪知道這種設計有些蠢笨,可是他對力結構的相關知識不算擅長,一時也想不出更精巧的結構,於是只能以量取勝。每個車廂底部皆設有四組丫型支撐,分攤受力,經過計算,勉強也能夠達到運載需求。
東區以外,西區則專門製作弧形支撐,四棚八人,周邊還有呂丁的隸臣守護,李恪懶得去看,倒是中區人影涌動,格外熱鬧。
這裡纔是真正的傢什作坊,分析木、模塊、包邊、支腳、榫卯、打磨、組裝、附件共八道工序,模塊和包邊兩組又細分陰陽,也就是像拼圖一樣,一組負責榫型,一組負責卯型。如此八組十棚,總計三十人共同構架起傢俱的流水線,同時負責起榻、幾和椅的製作。
李恪在設計傢俱時採用了模塊化的設計方案,八個模塊組成一張塌,兩個模塊合成一張幾,三個模塊拼成一張椅,包邊獨立,板型通用,除了支腳長短有別,完美契合流水線的生產特點,也方便後續的替換和維修。
這種跨產品的標準化流水線作業或許是大秦的首創,至少在此之前,他從未在其他途徑聽說過。
一路走,一路瞧,李恪在中區看到了山老丈,還有他的兩個兒子戾和彘養,三人共同負責一個模塊工棚,正忙着把四方的木板刨制平整,開出卯槽。
山老丈也看到了李恪,他慌忙站起來,掀簾走出噗通跪倒:“上造……”
“老丈還喚我上造麼?”
“恪……老兒羞愧,悔不當初!”還是那種熟悉的哭嚎,山老丈嚎喊一聲,發力叩頭。
李恪慢悠悠地避開,環視工地,雲淡風輕:“往事已矣,自食其力總好過將阿妹賣與無良,奉湯研墨,老丈以爲然否?”
“然……”
“既如此,老丈且忙活去吧。”李恪輕笑一聲,小穗兒趕忙知會戾和彘養將老頭扶進棚裡。
聽着棚裡的哭聲和哀嘆,李恪搖了搖頭,低聲問道:“鄉里們一天可以製作多少模塊?”
小穗兒掰着指頭算了一下,說:“一日八個時辰,每個時辰八至九份標準模塊,配件差不多可與之匹配。”
“如此說來完工之期倒是可以提前。”李恪心算一番,笑着對呂丁說,“丁君,鄉里們勞苦,即便提早完成,你也得按照約定支足僱傭之糧,苦酒裡盛行按勞計酬,可不能按日算計。”
呂丁滿口應允,感慨說道:“恪君,平心而論,你所設計的傢什雖說新穎,卻比不上這流水線之計。此計化腐朽爲神奇,勿需培訓就能將普通黔首用作木工,若是傳揚開去,天下必會爲之震驚啊!”
李恪搖着頭說:“丁君謬讚了。流水線之計非我創舉,大秦制弩便是此法,已在咸陽將作執行百多年,知之者衆。”
“竟是將作之法?”呂丁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
他心中疑惑,將作之法歷來是秦朝最緊要的秘辛,李恪是通過何種渠道聽說的。不僅聽說了,還用得這般駕輕就熟。
“恪君,實話與我,你是否六國遺貴?”
“丁君何有此言?”李恪奇怪地問。
“將作之法何等隱秘,若非是大秦勳貴,六國王侯,如何能知曉得這般清楚?”
因爲我看過出土的弩機……
李恪心裡腹誹,臉上卻笑得雲淡風輕:“丁君多慮了。我曾有幸見過秦弩,見其上銘文各異,弩機、弩臂皆有工匠分制,這才推算出流水線的法門。”
“推算出?”
李恪又把手一攤:“其實丁君過分高看此法了。流水線一說實爲取巧,只有在圖板、土範上定製出標準,配件相合方可實行,僅此一法可做不成任何事情。”
“恪君莫要敷衍我,圖板、土範皆是死物,此法殊異明明在人。此先我看得清清楚楚,三位木工不過講解了半個時辰,全里老少便可當木工使喚了呀!”
“你莫不是以爲……苦酒裡是第一次使用流水線?”
李恪苦笑不已。
經過數月前的連番事件,苦酒裡的鄉里們早已在心底認同了李恪提出的集體勞作模式,更何況小穗兒也說了,這些鄉里們大多參與過烈山鐮的流水線操作,如今只是將零部件的尺寸變上一變,上手自然會快。
可如果真如呂丁這樣把他們當成木工來看,那就是大大的笑話了。
果然,李恪話語一出,呂丁當即一臉茫然:“你說此間人等並非第一次操持此法?”
“自然不是第一次,你難道未曾聽聞,雹災之前苦酒裡一夜制鐮五百餘把的事情?”
李恪把當日備夜制鐮的事情說了一番,聽得呂丁大氣也不敢出。
下市籌備,次日搶收,那日總計組了十六條線,共有上百人蔘與制鐮,呂丁覺得自己聽到了天方夜譚,但細細想來又覺得這才正當。
萬事萬物皆有規律,譬如工匠就不該是一日可成的。眼前的鄉里們在單一工序的表現並不下於木工,哪怕如李恪所說他們就只會這一道工序,也逃不開反覆的練習。
李恪用制鐮之夜爲苦酒裡培訓了這幫流水線上的熟練工,呂丁機緣巧合重組工坊,這纔會從一開始就看到行雲流水般的合作場面。
呂丁感到一陣羞臊。
枉他此前還大言不慚地誇口說這裡是大秦最大的工坊,不成想,李恪早在數月以前就組織過更大的場面,後面更只用三天,就搶收了全裡的粟田……
用人之道,如指臂使!
他大退兩步,拱手下拜:“恪君,我聽聞孫武練兵,一日便將婦人百八十變作虎狼,雖赴水火猶可。那時想來,只以爲世間善用人如孫武者,不外如是。然將兵卒比之訓工匠,易也,恪君一日可訓得木工百人,用人之事,則孫子亦不如也!”
李恪一時不查受了這一禮,尷尬地擰巴着臉,忍不住就撓了撓鼻尖:“丁君,我等爲了域外特產而來,你總是在此流連,莫不是想要我空手而回?”
呂丁趕緊直起身:“如何能叫恪君空手而歸,域外特產皆在我暫住之處,恪君若喜便一併取走便是!”
“我還沒看呢……”
“是我失態啦!”呂丁愣了一下,旋即便哈哈大笑,擺手指引,“恪君,請!”
“丁君先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