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亂來了!太亂來了!”
留下諸位精匠指揮民夫,李恪一行與倉佐誠、倉吏冬一同歸裡,一路上,倉佐誠面色陰沉,嘴上一刻也沒有停下過抱怨。
只是根本就沒人理他。
辛童賈眼裡只有辛凌,辛凌眼裡從沒有任何人,李恪不知從何說起,田典妨雖說做了回臺柱子,卻更不知整件事該從何說起。
正常來說,這時候該輪到憨夫登場,整個獏行的領袖團隊當中,他的性情最溫和,爲人也最大氣,年歲學養都適合安撫人心,然而他這會兒得留在治水畔主持大局,所以倉佐誠碎碎唸了一路,也不見有一個人上來向他解釋因由。
眼看着閭門將近,他終於慢下腳步,強忍怒意主動找上了李恪。
“上造。”
“倉佐還是稱我恪君得好,上造又不是甚高爵,算不得敬稱,聽着還頗爲生分。”
“還是上造爲好!”倉佐誠恨恨啐了一口,“多日不見,上造與我所認識的恪君大爲不同,想來是換了人的!”
“田典之事,我知倉佐必會氣惱。”李恪輕笑一聲,施施然說道,“不過千五百人漫灑原野,召集一次殊爲不易,錯過此次,我卻怕誤了大事。”
“主君之意,民夫乃是我之管轄!”
“嗇夫也請您多與倉吏、田典商議嘛。”
“但田典妨說方纔之事乃你授意!”
“嗇夫也說了,具體事物還是以我爲主,免得耽擱。”
“你之前明明說,你不知書信內容!”倉佐誠氣急敗壞,壓着聲猶如餓狼低吼。
李恪尷尬地撓了撓鼻翼,小聲說:“我確實未見過書信內容,不過嗇夫在我面前寫下書信,您知道的,他書寫的時候喜歡念出來……”
“休得巧言令色!”
李恪搖了搖頭,擺正神色,停下腳步:“倉佐,獏行之事利民甚也,嗇夫就是因爲知曉此事,纔不遺餘力從旁推動。此次他驟遇要事,不得不回鄉處置,但您可曾想過,他爲何要留您在此?”
倉佐誠一愣:“爲何?”
“此次主導獏行之事有三人,憨夫君二十有一,辛阿姊十七,我僅十五,年少之人未免有輕狂之舉,嗇夫留您在此,便是要您看護我等,莫要行差踏錯啊。”
李恪言辭懇切,聽在倉佐誠耳朵裡不免動容:“主君……欲要我看顧你等?”
“正是!”
誰不希望自己被委以重任,更何況倉佐誠與田嗇夫囿還有特別的關係,名爲同僚,近似主從。得主之重,夫復何求呢?
一時間,他不由怒氣頓消。
他細細回想田嗇夫囿的安排。一封手書只交給他,連李恪也沒看到內容,顯然是要他自行把握的意思。只是李恪這小子奸猾,田嗇夫又有邊寫邊朗讀的壞習慣,這才讓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
且不論眼下如何,光是那份信重,便當得上天高地厚。
他喜滋滋地想,想着想着,漸漸品出了一點不對的地方。說了這麼多,李恪剛纔還是跳過他,擅自就決定了民夫的獎懲去留,而且和官府慣例的發徭規制完全不同!
一時不查,叫這小子搪塞過去了!
倉佐誠猛地擡頭,卻發現不知何時,李恪早就走了,還是如先前那般,連說都沒跟他說一聲。
可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心裡居然沒有氣惱。
他不由苦笑:“獎勤懲墮,一如課考,這小子竟能想到如管束官吏般管束民夫,心思之機巧……可嘆,可嘆吶!”
……
第二日,辛府派遣隸臣十餘人,手擔各色細麻彩布,以五十人爲一組下發到民夫們手上,而且只有臂上捆紮着彩條的人才允許領饔開飯。
在食物的誘惑下,分組進行得格外順利。
緊接着,以精匠的弟子門人爲主的考覈小組入駐各組,每組配備三人,手持刀簡,簡上先一步書錄姓名。
對民夫們的考覈也很簡單,勤者刻橫,墮者刻豎,十天計算一次總分,可以說正負都在考覈小組的一念之間。
眼下是純粹的賣方市場,第一季菽還需要兩個多月纔會成熟,民夫們離了施工隊就只能回去餓肚子,而好好幹的話,李恪許諾每個月給他們三天帶薪假期,讓他們把獎勵的米糧帶回家裡,賙濟家人。
此令一出,工地上彩聲震天,驚得倉佐誠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可是徭役啊!
曾幾何時,大秦的徭役也能萬民景從了?
李恪不覺得這個狀況有什麼不對,收攏了人心,他便把現場之責交還到以倉佐誠爲首的管理團隊手上,帶着旦,打道回府。
民夫們眼下的主要工作是搭建工棚、倉庫、各類工坊,然後是依照圖板需求加工物料,這些粗笨的活計都不需要李恪操心,而真正需要他控制現場的臨水施工階段,至少也是十天以後的事。
至於現在……
官奴的異常是田嗇夫的事,若不是機緣巧合,其實和李恪也沒有幾分關係,如今交給了正主,就更不需要他多費心思。
相比之下,他更關心水車的二階段實驗。
若是記憶不差,一臺水車的供水量有限,就是造得再大,也不能完全滿足上百頃田地的灌溉需求,至於到時需要幾架,則要看實驗的結論再行定奪。
而實驗結果出來卻是兩天以後的事。
想到這兒,李恪看了看手上的花灑,又看了看屋裡鬱鬱蔥蔥的育苗盆。
盆栽培植了兩個多月,屋裡的西域小苗們一棵棵生得茁壯,似乎也到了該移栽到地裡的時候了,再養下去,小小的育苗盆就該盛不下了。
他將勤喚來身邊,指着秧苗,交代要把胡瓜栽到爬杆邊,剩下胡豆、葫蒜、苜蓿等物,也得分類種植,不可雜亂,此外還有澆灌、肥田諸多事宜……
勤早先幫田嗇夫囿打理過那些異域作物,知道它們不合水土,異常精貴,所以哪怕李恪知道得並不系統,交代得略顯凌亂,他依舊將諸般細節都詢問清楚,這纔開始搬盆移種。
真省心啊……
李恪愜意地看着勤打理作物,不知不覺,就到了日失時分,屋外一陣喧譁,旦突然帶着武姬登門來訪。
好些天不見,那熱情如火的楚地妹子像換了個人似的,一身翠綠深衣,滿頭黑髮垂腰,紅着臉,半步落後在旦的身後亦步亦趨,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小家碧玉的嬌俏感覺。
李恪猛地想起來,自從旦帶着他的武姬遷居苦酒裡,且落戶在小穗兒退還的那間宅裡,自己一直忘了去登門拜會……
這可是大大的失禮。
他有些心虛地迎上去,對着武姬躬身一揖,就把旦拉到一邊:“早先不是才見過麼?你怎麼又來了?”
旦滿臉古怪:“莫非我來不得你家?”
“不是來不得……”李恪撓了撓頭,強自辯道,“武阿姊乃客,你帶她過來總該提前知會一聲,我也好早作準備。”
“此事無妨!”旦大咧咧一擺手,“武妹今早是客,如今卻不是客,媼已經定下了,五月初一爲我倆完婚,眼下尚有不足三月,你的賀禮是不是該置辦起來了?”
李恪聽得目瞪口呆。
朗朗乾坤,大秦天下,這一對未免也活得太先鋒了,自顧自定了婚期不說,竟連賀禮都能上門討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