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組穿繩,二組扛木,三組推車,四組卸擔!各組不可凌亂,不可搶奪,急進而致工序拖延者,扣罰兩分,全組扣罰一分!”
“兩個時辰工作,一個時辰歇息,以三組輪替,兩組共行!輪替期間未有偏差者,全組進一分;無故歇息,偷奸,不勤者,扣三分,全組亦扣一分!”
“積分每旬歸復,以十分爲底,進扣積存。每旬日大比,凡同色之人,前五得賞,末五清退!”
“失色布者清退,私換者清退,通錢書記,妄圖篡改記分者,清退,不予路資!”
水畔工地熱火朝天,走到哪兒都能聽到宣講的聲音,擡眼張望便能看到宣講的青年。
這些青年都是從精匠的門人弟子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專業人士,身高七尺,聲音洪亮,在李恪處接受過專業的,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的AIDMA培訓,之後便穿上特製的鮮亮罩衣,登上專屬的三尺高臺,手舉着單側帶把,兩頭皆通的錐形木筒,挺立在春日之下,呼喊得聲嘶力竭。
AIDMA是一種成熟的消費者心理模型,拆解開來,就是A引起注意,I引起興趣,D喚起慾望,M留下記憶,A購買行爲,常被用於後世的廣告營銷,是商戶們把握消費者心理的不二法門。
李恪其實不懂這些,只不過某次機緣巧合,他曾認真分析過恆源祥的廣告,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動力驅使着一個百年品牌在神憎鬼厭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然後,便記住了AIDMA。
宣講者身量不能低,站位必須高,衣着要鮮明,聲音要響亮,此爲A,吸引民夫們的注意。
要明確分工,強調作休,因爲疲勞的人精神麻木,不容易聽懂複雜的諮詢,只會對正在執行的工作產生反應,此爲I,引起民夫門的興趣。
一旦引起了民夫的注意,他們在勞作間隙,休憩時分便會下意識注意到宣講內容,所以內容裡還要有明確的獎懲,從標準到結果,缺一不可,此爲D,喚起民夫們的慾望。
宣講者兩人一組,每人兩句,如往反覆,這樣既能讓勞作的人聽不出重複,又讓休息的人反覆聆聽,此爲M,用洗腦的方式加深記憶。
以上四條,構成了心理暗示的完整循環,民夫們身處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久而久之,便會覺得這份工作很重要,努力工作,淘汰對手是榮耀,哪怕這份榮耀的回報只不過一日兩餐,每旬一休。
這就是最終的A,讓民夫們對自己的留存產生虛假的榮譽感,爲此揮灑汗水,尤且樂此不疲。
整整兩旬過去,二十日的勞作並沒有讓獏行大軍的士氣下降,連續的淘汰也不能讓他們的軍心渙散,留在此處的都是勝利者,獲得粟米獎勵的三百人,更是這羣勝利者中的佼佼者。
他們對此引以爲豪,甚至於多少忘記了他們最早響應發徭,只是爲了能吃上一口飽飯而已。
李恪滿意的看着這一切。
民夫們的士氣正佳,不需揚鞭,不用斥罵,只需要有一個手捧筆簡的人在身邊一晃,便立刻像打了雞血似的精神抖擻,任勞任怨。
憨夫在旁感慨道:“我從未見過如此氣象的徭役,既無功爵之賞,又無荊藤之罰,民衆卻能人人以勤爲榮,歷久不衰。恪君,這莫非就是明賞罰之效?”
李恪笑着搖了搖頭:“優勝劣汰只是最粗淺的手段,此事之關鍵,在於民夫在優勝劣汰中產生了良性的競爭,那份競爭纔是勇力之本。”
“競爭?”
“是啊。嗇夫心善,發來此處的都是些家中缺糧的災民。他們初來時,人人饑饉,意志消沉,大家所爲者,皆不過一口飯食。若不問青紅汰弱留強,去留操控於你我手中,則容易人人自危。然兩次大比,他們卻發現了,去留與否在其勤奮與否。老翁擅工,青年不及,如此便劃出了一條道道。弱者汰,健者存,與年歲、勁力皆無關係。”
“真無關係?”
“那可能無關係,淘汰者十有八九,不是年老體衰,便是年輕不擅工事,唯獨那麼一兩個個例而已。”
“那你說……”
“商君轅門立木所謂何事?是爲了搬那根木頭嗎?立信而已。此處有那麼幾個年老擅工者留下來,他們便知道了去留的關鍵。如此兩次淘汰下來,是否表示留下的比走的那些強上許多?”
憨夫還是不明就裡,皺眉答道:“人皆不同,自然會有強弱之分,此天地正理。”
“理是正理,可誰又願承認自己比他人弱小呢?尤其是隊伍中還有幾位老廉頗在,壯年不及老年,豈不羞恥?”
憨夫瞪大了眼問:“小小賞罰,竟有諸多門道?”
“算不上什麼門道,不過效果不錯就是了。”李恪失笑道,“恪君你難道不曾發現,大比的時候,得糧者人人稱頌,發還者無人問津。若不是好勝之心作祟,如何會出現這番奇景?照理說,他們理當兔死狐悲纔對吧?”
第二次大比不過就是一個多時辰之前的事,憨夫細細回想,果然如李恪所說,得糧者身邊圍滿了慶賀與豔羨的聲音,發還之人卻只能領了乾糧,驟自神傷。
他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先前以色布將民夫分組,卻又大費周章,要我等將同色之人分開安置。我原本還嫌此法監管不便,如今想來,若同色者同組,如何還分得出強弱高低!”
李恪輕笑:“明恥教戰,求殺敵也。故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皆爲此理。”
憨夫面色複雜地看着李恪,說:“墨者非儒,蓋因儒者長於理,短於行,恪君學儒十數年,爲何儒家章句從你口中說出來,卻總有中別樣的味道?”
“世上習詩書者衆矣,儒生卻只有那麼些個,還自顧八分,鬧得比稷下學宮還熱鬧。我卻不敢自稱儒生,若是遇上個老儒問我師從何派,我該如何作答纔好?”
憨夫的臉色更復雜了:“墨者三分,學派之間,也並不比儒者好多少……”
“所以我也不是墨者嘛!”李恪哈哈一笑,擡手指向水畔工棚,“他們該等久了,憨夫君,速行!”
說完,他一撩袖袍起步便走。
憨夫獨自留在原地,臉色全無半分清減:“恪君,你精擅機關,學有天人。你雖不願加入墨家,墨家……卻離不得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