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李恪向史祿舉薦了泰。
在他心裡,能夠被稱之爲學生,系統學習且接受了他的思路與觀點的人,至今爲止其實只有四個,由養、儒、泰和史祿,這當中三個墨者,一個水工,兩個偏科,兩個全科。
全科的人是由養和儒。
在獏行之事上,他們倆從構劃設計圖開始,在區域總監的位置上結束,基本上走完了後世從設計員到項目主管的一整套流程,各方面都稱不上突出,但放在大秦的標準上,獨當一面綽綽有餘。
偏科的人則是史祿和泰。
史祿本身不擅機關,擅長的是李恪所不熟悉的水利領域,這就註定了李恪不能在業務上對他提出過多建議。史祿跟在李恪身邊,所得的更多是行政領域上的內容,包括全局規劃,項目劃分,人員組織和管理等等。
而且史祿本身官位不低,被屠睢召回以後,理所當然就登上了“湘離二水勾連項目總負責”的位置,如他原本的人生軌跡一般,開始籌備靈渠開鑿,這讓他有了學以致用的空間。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他囫圇吞棗般從李恪這兒學走了一長溜盛行於後世的行政手段,深思廣用,已經逐步形成了自己的思維方式和組織技巧。
相比之下,泰的偏科就顯得無奈得多。
他爲人沉穩,精幹,同時兼具木匠和漆匠兩種中級職稱,業務熟練,思路開闊,本身就對李恪的機械設計理念理解更透,接受力也較由養和儒更強幾分。
獏行製造期間,他主導了淋浴房和抽水馬桶的設計,儒在這個課題上發揮的作用並不大,更多隻是查漏補缺,以及代表兩人和李恪進行交流討教。
這是沒辦法的事,因爲泰不擅長溝通。
接着,他又獨立進行了析木機牀的設計,工坊最近提出的兩個新課題也是他在主導。
不知不覺,他在業務能力上已經徹底拉開了和兩位“同學”的差距。
然而他出身稷下墨學……
出身稷下,不通經綸,隨着李恪逐步接觸到三墨分歧,又發現他似乎沒有明確的站隊,在墨者當中,屬於“雜墨”。
雜墨是科班出身的墨者們對野生墨學研究者的一種蔑稱,就好比自考成材之於名牌大學畢業生,泰因爲儒的關係混跡在他們中間,走到哪兒都是異類。
辛凌對泰是有欣賞的,但或是墨家的內部紛爭比李恪所瞭解的更激烈,在實際的安排上,卻依舊多次將泰進行了邊緣化的處置。
泰以後也不大可能在墨家受到重用,同時被墨家的羈絆也比儒和由養小得多。既然如此,爲什麼不讓他隨着史祿去百越闖蕩一番呢?
一個強天位的天心力量,一個強天位的天心意識,組合起來,說不定就能達到一加一大於二的化學效果。
基於這樣的考量,李恪給泰和辛凌、憨夫分別寫了信箋,書上大名一同交到史祿手裡。
史祿珍之又重地將信箋貼身收好,一抱拳,便趕着回去收拾行囊,簡直一刻都不願多待。
李恪把他送到客舍門外……
“先生。”史祿停下來,皺着眉看了眼破敗的客舍,上上下下打量半天,隨後說,“我看此處頗有些殘敗,若是無甚大礙,您爲何不隨我去官舍小住幾日?”
李恪還真動了心思。
官舍他是去過的,環境優雅,鬧中取靜,舍人的脾氣好,女兒嬌,又會奏琴又肯焚香,更重要的是管飯。
相比之下吉利客舍簡直一無是處。
屋舍不時落灰,精舍也得睡炕,而且地處在鬧事中心,白天牆外吵,晚上牆內鬧,真真一刻都不得安寧。
還有那個舍人,就像與錢有仇似的,陰陽怪氣,惡劣冷森,整個客舍見不着一個住客,裡裡外外,就只有李恪一人駐留。
然而這破客舍卻是田嗇夫囿親自挑的,從舍人的話裡,似乎連錢都付下了。
李恪嘆了口氣。
田嗇夫囿不知何時會來,李恪如果去官舍小住,就必定要有個人傳話,若是寄希望於那舍人帶話,基本上,李恪和田嗇夫囿是無緣相見了……
他遺憾地搖了搖頭:“算了,嗇夫好意爲我預定精舍,我若搬去你處,甚是不恭。”
史祿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他隨着李恪唉聲嘆氣一會兒,一拱手,匆匆作別。
李恪轉身回到客舍,突然發現舍人居然一直站在高櫃後面,隱沒在陰影當中,那樣子就和他剛入住那會兒一模一樣。
“我聽聞,那貴人慾讓客官搬去官舍安住,客官因何不去?”
不知爲何,李恪從這話里居然聽出了某種規勸的意思。
看來是餓出幻覺了……
李恪甩甩腦袋,把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遠遠丟開,沒話找話道:“舍人入夜還不歇息?”
“老兒膝下無兒無女,僅有那半百老妻照顧幼孫。若是歇息,一家三口從何得食?”
原來也是個可憐人。
無兒無女,卻有幼孫,舍人的兒子自然是卒沒了,至於媳婦,大概也改嫁了,卻不知爲何,把孫子留給了舍人。
白髮人送黑髮人,大秦這樣的家庭不多,卻也稱不上少。
李恪安慰道:“今日無甚客人投宿,舍人偶爾歇息一日,也能養足精神……”
誰知那老兒突然暴起,猙獰着臉,狠戾異常。
他一字一頓說道:“無人!也當守候!”
李恪真想來一句你開心就好……
他敷衍地拱了拱手,扭頭進了房內,越想越覺得心裡發堵,便推開院門,跑到院子裡去看星星。
難得的,吉利客舍的精舍居然還有院子,貼靠在亭牆邊上,三步見方,乾乾淨淨,院子裡僅有一口水井,一隻大缸,大概是給客人洗漱所用,同時也兼具客舍及周邊防火的用途。
早知這趟出來如此不順,就該把旦的遂願劍借來辟邪!
李恪惡狠狠地看着星星。
黑絨之下羣星璀璨,它們眨巴着眼,彷彿在嘲笑李恪出門沒有飯吃。
他確實沒有飯吃。
帶來的乾糧都讓勤帶回去了,出門那趟除了牽回來一個史祿,也沒找到任何吃食,舍人從陰陽怪氣升級到喜怒無常,李恪的衽裡就算滿是金子,也不願低三下四,去向他買什麼果腹之物。
李家子祖上闊綽,便是如今藏着掖着,也是有傲氣的!
李恪深深吸氣,又深深吐氣,突然聽到頭前異響,一擡頭,就看到一隻大手扒上了亭牆的黑瓦。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
大秦的牆垣不高,外牆七尺,院牆五尺,踮起腳都能看到牆裡的情形,雙手一撐便能夠輕鬆翻過。
然而翻牆卻是秦律當中明令禁止的行爲,雖說不是什麼大罪,但總歸是違律!
奉公守法之人不會翻牆,因循守舊之人不會翻牆,真正會翻牆的,除了某些特殊情況,大部分時候都是更進一步惡事的發端。
李恪毫不猶豫地抽掉保險,擡臂瞄準。
“誰!”
牆外之人根本就不爲所動。
又一隻手搭了上來,李恪看那兩手齊齊發力,喝一聲,翻過來一個精壯漢子。
那漢子身量不高,皮膚黝黑,月夜之下,李恪看到騎裝佩劍,也看到他髮髻之上,和旦那身騎甲一模一樣的皮兜。
只是他卻沒有着甲……
李恪的眼睛眯起來,擡着手,緩步後退:“軍卒?”
那人依舊不答話,一落地便自顧自環視左右,彷彿在檢查有無偷窺。
李恪冷笑發聲:“莫查了,舍人便在正堂,隧巷四處更卒。雖說都是些醉漢,但我若是喊上幾聲賊人,他們必能警醒過來!”
壯漢皺了皺眉:“你是恪?苦酒戶人,嚴氏之子,擅長機關術數的那個聰慧小子?”
李恪愣了一愣:“你認識我?不對,你從何人口中聽過我?”
“小子確是聰慧之人。”那壯漢咧嘴一笑,“囿君讓我來尋你。”
“囿君?”李恪猛然驚覺,“你是嗇夫提過的那個軍中友人!”
“噓!莫要聲張,隔牆有耳!”壯漢走上來,從懷中掏出一捆竹簡,二話不說,強塞到李恪懷裡。
“此爲何物?”
“囿君說你知是何物!”
李恪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急聲問:“嗇夫呢?爲何他不來客舍?”
“誰道他不曾來過!”壯漢不滿道,“他前日便來了,只是昨日……被捕下獄!”
“嗇夫被捕?”李恪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壯漢臉上一陣懊惱:“當時我與他正在此處攀談,客舍中突然闖進一羣獄吏。囿君只來得及叫我藏身,並交代我今日在城中尋你,便被他們不問緣由緝拿去了。”
“嗇夫要你來尋我……”
李恪咀嚼着這句話。
田嗇夫囿在突發之時能想到讓壯漢尋他,說明對被捕一事,多少是有些準備的。
既然有準備,他必定會注意隱藏行蹤,不會過多與人接觸。挑這間偏僻的客舍,怕也有隱藏身份的考量。
可即便這樣,獄吏依舊是徑直來客舍抓他,也就是說,他從入城起,便處在別人的視線當中。
但是獄吏爲什麼不連壯漢一道抓走?
是不知麼?還是……故意爲之?
李恪深吸一口長氣,顫聲問道:“你當時是自己逃掉的麼?”
壯漢怔了一怔,說:“囿君在房中截住獄掾,他們不曾看到我,我一直藏在井中,直到夜深人靜,才翻牆離去。”
“他們可曾在院中仔細搜過?”
“不曾。”
“你們會面,是日是夜?你是如今日這般翻牆進來,還是從客舍拜門而入?”
“這……”壯漢難以置信地搖着頭,“若是他們早知我在此處,爲何不將我一道抓了?”
李恪慘笑一聲,心裡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判斷。
田嗇夫囿被捕,壯漢倖免於難,關鍵的官奴案情報在外浪跡,直到現在,交到了他的手中。
還有急需要錢,卻對錢嫉惡如仇的怪異舍人,以及這座空無一人的破敗客舍。
田嗇夫囿甚至爲自己預定了精舍!
“我且問你,嗇夫……他有沒有爲我預定過精舍?”
壯漢大驚失色:“你是說你會出現在此處,是因爲囿君爲你預定了精舍?”
李恪苦笑不答。
那壯漢登時大怒:“好一**險的小人!恪君放心,便是拼了我這條命去,也必然……”
正說話間,天邊驟起一道輕嘯!
有枚弩箭自天外來,如浮光掠影,直射在壯漢背心,當胸而過,壯漢登時便撲倒在李恪懷裡。
直到他倒在李恪懷裡,李恪才聽清那急不可查的破空聲!
咻!
一時之間,喧譁聲從四面八方響起。
“縣獄辦案!閒人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