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的肩上裹着凌亂的麻布,縫隙裡滲出紫黑色的血漬,他一路掙扎着,被幾個鄉里擡離獏川,嘴巴里似乎在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之類的話。
裡典服能理解旦的心情。
無日無夜巡防在獏川,身負重傷尤不肯退,卻在私下裹傷之時,被最信任的鄉里暗算,在他裹傷的草藥里加入了些許崩痂的藥材……
這種人確實是小人!
不過全賴小人之福,戰神一般的旦終於也折損了。加上三天前監門厲受傷而退,前日裡墨者憨夫領命北逃,短短數日之間,響徹獏川的四大勇將,便只剩下田典妨一人獨木支撐。
鄉里中可戰之人已不足半百,妨君便是再勇猛,又能支撐多久?
裡典服在一處高坡揹着手,和顏悅色地轉過腦袋,看向今天平旦時分,纔來他處棄暗投明的那個小人,山老丈。
“如你所說,鄉里們能戰者已不足五十之數?”
“秉裡典,秋收農忙將至,鄉里們早已厭倦透了打戰,若不是實在不願獏行被毀,他們早就放下木棒,各自歸家了!”
“哦?”裡典服不屑地笑了笑,“若是如此,他們爲何還守在獏川?莫非有人逼迫他們不成?”
山老丈面露掙扎,咬咬牙,恨聲說道:“裡典,旦那小子實乃兇徒!我子彘養不過說了幾句秋收日近,便被他打斷了腿,丟在治陰哀嚎了足足兩日。這般狀況,何人敢言散吶?”
“所以你暗算了那小子?”
“鄉里們哪是打戰的料!”山老丈跺跺腳,苦意沖天,“連打了十幾日,鄉里們每日折損,渾身是傷。反觀裡典手下呢?官奴隸臣皆悍不畏死,大傷無有小傷無礙,首日是兩百餘人來攻,戰至昨日,還是兩百餘人!”
裡典服尷尬地咳嗽了兩下:“此皆田吏指揮有方。”
“那賊禿也非是善類!官奴們佔着多大的利呦,聽聞昨日,叫他砍了兩個?”
裡典服也覺得田吏全昨日狠了些,明明自家佔着絕大的優勢,何必殺人吶。
他嘆了口氣,說:“汜家勢大,如今這邊,卻不是由我做主了。”
山老丈噗通一聲跪下,抱着裡典服的腿嘶聲痛哭:“裡典,鄉里們保舉我來投您,您可不能棄了鄉里們吶!大夥只想保住獏行,若是全交由田吏,獏行何存吶!”
裡典服面露難色:“此事……哎!”
“裡典,那賊禿往日欺您,不過就佔了汜家威風。但汜家要的是獏行拆除,若您兵不血刃便可做到,汜家可能棄了家人,以您爲主?”
……
田吏全剛剛又組織了一輪攻勢……
不過今日不同以往,帶隊的田典妨一身殺意,三箭連廢四人,須臾之間,攻方士氣全無,任憑他如何阻攔,還是像崩塌的沙丘一般退了下來。
就在這時,鼻青臉腫的兩位族兄來報,裡典服來了。
裡典服穿着墨綠的深衣,衣服一塵不染,髮髻密而不亂,銅帶鋥亮如新,與攻方衆人截然不同。
這足以說明,此人根本沒把氾家的大事放在心上!
田吏全強忍着怒意諷刺道:“裡典,五日前我予你二十人拆毀螺旋,如今看你喜氣洋洋,可是將此事辦結了?”
裡典服的笑僵在臉上。
他啥也沒幹。
每每帶人去到螺旋邊,他就能看到插在地上的三枚狼牙長箭,那一日田典妨與他三箭斷義,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烙在他的心裡。
“上典,你是苦酒裡的上典,鄉里信你重你,爲你驅策,皆因你與汜家不同。你向來是心繫着他們的,可如今……陳妨今日立誓,與你恩義斷絕!你若敢動獏行毫釐,但凡我一口氣在,你一家六口,必不得善終!”
裡典服深知田典妨的爲人,忠義,信諾,重正義,輕生死。
但凡田典妨許誓之言,十數年間從未反悔!
一家六口啊!
就算螺旋兩側連半個人影都沒有,裡典服又哪裡敢輕動?
正躊躇間,猥瑣的山老丈在背後捅了捅他。
他登時驚醒!
螺旋怎麼了!我今日帶着大功而來,豈是來看你臉色的!
想到這兒,裡典服氣勢一盛,不僅把腰板挺直了,就連手也背到身後,變得威風凜凜。
“全君,螺旋之事並非緊要,眼下緊要乃是獏行。我且問你,獏行可曾攻下?”
這下終於輪到田吏全羞愧。
他說:“今日陳妨不知發甚妖瘋,明明十餘日不曾傷人,今日卻三箭穿了四人,其中三人重傷,還有一人直貫入腦,當場便氣絕而亡。”
裡典服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旦或是活不久了,爲人翁者,一時失控也是正當……”
田吏全怔了一怔:“旦活不多久?此事是何人胡言!若真是垂死之人,昨日還能以人爲錘?”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裡典服得意洋洋,一把將身後的山老丈扯了出來,“你看看,他是何人?”
“士伍山……”
因爲和李恪的淵源,山老丈被鄉里們認作工坊的創始人之一,半年功夫身價陡增。
如今他在裡中的地位,不是少吏勝似少吏,田吏全認識他並不奇怪。
但此人是李恪死忠,據近些天打探來的消息,鄉里們會悄沒聲聚在獏川,他在其中出力甚大。
這般人物,爲何會突然出現在裡典服身後……
裡典服哈哈大笑:“早在鄉里聚集之初,我便讓士伍山做間,潛入獏川伺機待命。後旦了受傷,山便尋機在他的藥裡摻入崩痂之物。旦如今背傷崩裂,血流不止,就是神仙親至,想來也無力迴天了!”
田吏全皺着眉不信道:“你在鄉里聚集之初便用了間?若是如此,怎還會如此狼狽?”
“那個……”裡典服眼珠一轉,面容一肅,“人心不可違,我當日用間已是不易,你何以奢求過多!”
田吏全想了想,似乎是這麼個理。裡典服不費吹灰就弄死了旦,怎麼算都該是大功一件。
至於早有預防之類,獏行對鄉里們至關重要,裡典服又不是李恪,他的威望還遠不足以讓鄉里們捨棄心尖之物。
只是……
“你若早知他們會聚合此處,爲何在初見那日會顯得慌亂?”
裡典服從容地閉上了眼,再睜開時,氣勢陡升!
“全君,時間緊迫!山已經說服了鄉里們,如今他們只求一件事情,那便是由他們親手拆除獏行,以便待恪等人伏法之後,再行搭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