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之中一片靜謐。
其實也算不上靜謐,因爲李恪話音才落,任囂就下意識抽出了劍,一聲龍吟,餘音不絕。
鏘……
只是李恪如若未覺,只是笑眯眯地盯着屠睢,嘴脣微張,又一次重複了先前的話。
“將軍,皇帝給嶺南的期限,還有幾日?”
“恪君……”
“可是我問話不明麼?”李恪突然搖頭,失聲一笑,“我追隨於老師左右,有幸見過皇帝一面。以我觀之,他當不會直言了當,予嶺南幾日之期。或許我該這麼問,將軍,您覺得,國尉一職可爲您換來幾日期限?”
屋內的氣氛變得越來越凝,任囂離席起身,握着劍邁步向前:“是史祿告訴你的麼?所以你纔將他藏起來,是也不是?”
“任將軍息怒。祿的身上暗疾纏身,在我屋外跪了一夜,幾乎昏厥,我這纔將其禁在房中將養身體。”李恪依舊在笑,而且語氣越來越輕鬆,“說起來,他爲將軍連誆騙摯友的事都做了,您實在不該懷疑他。”
“那你爲何能對此等隱秘之事言之鑿鑿!”任囂走到李恪面前,高揚其劍,“你若說不出個所以然,爲將軍計,我當斬你!”
李恪並不答話,甚至從頭至尾都沒看過任囂一眼,彷彿頭頂之劍只是幻覺,他一點都不擔心任囂真會砍下來。
他的態度讓暴躁的任囂怒意勃發,雙臂發力,就要斬下!
“囂,退下吧……”
“將軍!”
“墨家眼線遍佈天下,這些事情,當是恪君推斷出來的。是吧,恪君?”屠睢的聲音有氣無力,彷彿只是承認這件事,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
李恪輕輕點頭:“將軍爲祿洗脫冤屈,小子謝過。”
屠睢苦笑連連:“祿君不曾誆騙於你,他確是遇上了解不了的難題。大渠之事,他提出五年之計,被我否了。我命他在半年之內勾連湘漓,他絞盡腦汁也不曾想出辦法,向你求助之事,是真的。”
“半年……”李恪怔了一怔,“嶺南之地不比六國,從未歸服過王化,半年……便是王翦尚存亦無能爲力吧?”
“若是蕩平嶺南,半年之期自然不夠,但幾場勝局,攻守轉換,叫陛下知道嶺南尚有一爭之力,半年卻綽綽有餘。”屠睢嘆了口氣,昂起頭顱,“若我連這些也做不到,陛下或會從嶺南撤軍,再不提攻伐百越之事。”
“那您又會如何?”
“罷爵,流放。如今我身上本就無甚官職,嶺南之軍一撤,待我將虎符回繳,倒是免了撤職一事,也算簡便。”
“只有半年麼……”李恪撐起手臂,支着下巴,“將軍,我記得,祿爲將軍繪過地圖?”
屠睢眼睛一亮:“恪君願助我一臂之力?”
李恪尷尬地笑了笑:“老師說,將軍對墨家甚厚,他無以爲報,便令我爲將軍獻上幾策。用與不用皆在將軍,至於中斷遊學……恕難從命。”
“此事是我唐突了。”屠睢眼中神采頓消,他遺憾一嘆,起身離席,“恪君,地圖沙盤皆在莫府戰策室中,且隨我去往一觀。”
……
戰策室是莫府的指揮核心,位置就在軍營正南,那是一棟四層的木樓,一層發令,二層傳書,三層擺置地圖戰策,四層則是完整的表現嶺南風貌的巨大沙盤。
沙盤出自史祿之手,他用了半年時間,帶着斥候踏遍大半個嶺南,其中遭遇危機無數,採來的數據雖說不能和苦酒裡當時相比,但對比秦時的一般標準已經精細得不能再精細,山川河流基本盡顯,就連一路尋到的越人山寨也用小小的木範標註出來。
憑着這份沙盤,李恪終於對嶺南的險惡有了最基本的瞭解。
嶺南之地,西起於邛(qióng),東抵南海,大抵飽含了後世雲貴到兩廣全境,地勢西高而東低,領地之內水網密佈,猛獸橫行,多有湍流大河,密林瘴谷。
更重要的是,嶺南與楚地相隔着十萬大山,其崎嶇起伏使後勤運輸壓力倍增,幾次大規模的進山都是因爲後勤中斷,不是大敗虧輸,就是無疾而終。
李恪早就發現大秦的將軍存在一個普遍的軟肋,他們似乎更習慣在豐沛的物資支持下作戰,糧食、箭弩從來不缺,戰甲刀劍應有盡有,一旦出現物資短缺的狀況,他們的戰法就會變得僵化起來,就如匈奴之戰時,司馬欣和蘇角就對匈奴圍城一籌莫展,除了死守,還是死守。
這大概就是天下第一強國的傲氣。
李恪突然想起來,後世的美軍似乎也有這個毛病。一旦不能像潑水一樣潑子彈,那些天下聞名的戰將就會變成呆子,反倒是基層軍官知道隨機應變,所以越是環境艱苦的戰役,他們的高層指揮就越蠢,基層表現就越亮眼……
可是……秦國不是苦哈哈出生麼?窮秦蠻楚赫赫有名,怎麼一旦發達起來,兒孫們就把祖輩艱苦奮鬥的優良傳統給忘了……
李恪無奈地撓了撓頭。
總之,大話都說出去了,無論如何總要給出幾個有價值的意見,反正他有機關打底,無論如何,嶺南的戰局都不會比現在表現得更糟。
“將軍,我軍分佈如何?”
屠睢從任囂手中接過一箇中空伸縮的竹枝,這是史祿從李恪手上學走的玩意,李恪將其稱爲教棒,一伸長,指向遠端。
“大軍五十萬戰兵,分作五軍,三路。西路以裨將趙佗爲主,統領二軍,駐巴州,攻伐夜郎、邛地。中路以副將任囂爲主,統領二軍,駐零陵,攻伐桂林、象地。東路以校尉楊熊爲主,領一軍,駐梅州,攻伐南海。”
李恪揹着手,目光隨着教棒遊弋。
他後世去過廣州,記得廣東的山並不算多,珠江三角洲還是全國聞名的沖積扇平原。秦軍既然已經攻下了閩中,跨過了最困難的山地,爲什麼不能把主攻方向換到南海,先把這片極具農業價值的亞熱帶平原拿下來呢?
於是他指着東路軍的駐地問:“爲何不先攻南海?”
屠睢無奈地嘆了口氣:“若不是匈奴侵入雁門,南海早已是我囊中之物,奈何……”
奈何……
匈奴攻入雁門,句注連連告急,北軍精銳連夜北上,雖說最終也沒能和匈奴對戰,卻實實在在打亂了嶺南的攻伐節奏,待到屠睢緩過勁來,雒甌各部早已在南海的密林當中樹遍了營寨,塞滿了陷阱。幽幽森林成爲死地,如今別說人地兩生的秦軍不敢入林,就連本鄉本土的雒甌蠻人都不敢在林子裡亂竄。
李恪這才知道,匈奴之戰不僅讓李信丟了軍權,連屠睢都延誤了重要的戰機。爲了繼續統兵,屠睢把國尉之職還給始皇帝平衡麾下,最終落在李信頭上。
這樣來看,這一遭誰更慘些還真不好說……
李恪忍着苦笑,揉了揉眉心:“中路,零陵就是大渠所在,想來是後勤不濟,難以進兵吧?”
“何止中路如此,西路也是近似的死局。羣山遮蔽,後勤不通,大軍所過遍地蠻人,莫說是需大車運送的刀劍和甲冑,便是散碎的糧草和箭弩都送不上去。”
“看來真是麻煩呢……”
屠睢收起教棒,雖說並沒有報太大的希望,可還是懷着僥倖問道:“半年之期,破局進兵,不知恪君可有妙計教我?”
“我雖帶民軍打過幾場小戰,卻從未有過甚妙計。”李恪輕輕搖頭。
“連恪君也想不出妙計麼?”
“妙計沒有,笨辦法倒是有幾個。勞煩任將軍去我家臣處將包裹取來,裡頭都是我今早畫的一些機關草圖,有二位將軍襄助,我等正可探討一番,因地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