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多雨。
地處在兩水之交,崇山之畔,此地常年陰雨溼潤,一歲之中難得晴日。
所以沅陵的居民格外鍾愛晴天。每逢豔陽高照,便是炎炎的夏日也擋不住他們走街串巷,呼朋喚友。
而今天就是晴天,陽光明媚,碎金播撒,自清早便毫不吝嗇地把光和熱播撒在沅陵的大街小巷,驅散冬日的陰冷,讓人恍惚以爲冬盡春來,萬物復甦。
居民們把這樣的好天視作天爺的恩賜,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行人如織。
南門大道或許是唯一的例外。
作爲城池的四條主道之一,南門大道上通南門,下抵郡治,兩側遍佈廣廈華府,不是高爵顯貴的府邸,就是官牙軍營的所在。
身爲一城之重地,巡城的更卒自然格外重視道上的清潔和秩序,一切皆仿照咸陽樣式,北來行左,南去步右,牲畜不得道上留污,旅人不可隨處張望。
正因爲如此,南門大道的人氣一直不旺,但行人的規格卻頗高。一路之上零零落落,大多都是前呼後擁,不是穿着繡袍的貴戚,就是冠服在身的吏員。
可即便在這樣的人羣當中,李恪也依舊顯露出獨一無二的出衆。
今日的他確與往日不同。
素玄深衣,細紗大氅,外罩着華貴的熊皮鶴氅,一身黑玄,唯有衽帶滾繡銀線,恰到好處地畫出輪廓,彰顯出英挺的身形。
他的長髮濃密,在頭頂盤髻,束之以白玉,偏又不似往日般盡數盤匝,而是像馬尾似得留出長長的髮辮。那髮辮在頭頂掛起高高的弧線,本該肆意飛散,又因爲穩而雅的步態,只是隨着身姿微微起伏,張揚而不顯散漫。
而在他的身後,蛤蜊在左,滄海居右,皆是精壯強悍,身懷利刃,亦步亦趨,須臾不離。
居養氣,移養體,酒後的微醺讓今日的李恪難得高調,那份神采,那份儀態,輕而易舉便奪走了南城上下全部的視線,成爲了街巷當中唯一的焦點。
他面無表情地穿過街巷,代主採買的臣妾家臣紛紛避讓,貴戚官吏也下意識放慢腳步,避其鋒芒。
人人都在猜測究竟是哪家的豪門貴子悄然間蒞臨沅陵,此行南向,又準備與哪位大人物攀談交道。
這不僅僅是無聊的八卦。
沅陵富庶,歷來是勳貴豪門必爭之地;沅陵又偏遠,荒山難容二虎同居,每有異象,便意味着龍爭虎鬥,日月爭輝。
南城的居民們早在一場場不見硝煙的爭鬥中養出了謹慎的習性,似李恪這般出色的人突兀出現在城中,他們必然要一探究竟。
李恪被他們目送着一直來到南門邊的軍營轅門,這裡本是沅陵更卒的戍地,自從屠睢將莫府暫移到城中,這裡便成了莫府所在。
秦律釐定,上將軍有親衛四千,出入隨行,再加上莫府的文書、參謀,後勤、將作,莫府人數可達五六千人,所以眼前連片的營房對屠睢而言並不顯大,營內營外滿滿當當,隨處可見甲冑齊備的威武將士。
“上將軍好大的排場啊……”李恪感嘆一聲,站定腳步,“蛤蜊,叫門。”
蛤蜊在身後輕輕點頭,邁開步越過李恪,與門外親衛相對而立:“速去通傳你家將軍,墨家李恪前來赴約。”
“墨家?”
親衛昨日才見過以慎行爲首的墨家衆人,對那身統一的墨褐草履印象深刻,乍一見比華貴還華貴的李恪,不由有些遲疑。
蛤蜊趾高氣昂地冷哼了一聲:“你只管進去通傳,你家將軍自然知道!”
“這……”忠誠的親衛琢磨片刻,終究不敢怠慢了屠睢的貴客,一拱手疾奔進門。
片刻以後,轅門大開,任囂領着四五個軍將裝扮的甲士含笑迎出:“正與將軍提到恪君,不想恪君就到了門外!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李恪颯然一笑,拱手回禮:“遠迎之事昨日將軍便做過了,老師感念將軍之重,無以爲報,這才令我前來回禮。”
任囂面露訝異之色,失聲問道:“竟是鉅子令恪君來的?”
“尊師之令,不敢不從。任將軍,不知將軍在否?”
“在!自然在!”任囂一驚,收束心神,“有恪君拜謁在前,將軍如何還能行去他處!恪君,請!”
“任將軍先請。”
……
任囂引路,李恪被迎入正堂,左首入席,任囂自陪於右首,至於蛤蜊、滄海二人,則被任囂的隨人引去偏廳,待以酒肉。
這並不是屠睢在故意刁難李恪。
拜謁是正式的見禮,不管李恪在上頭寫了什麼,都不可能把一場正式會面變成私會。而既然是正式的會面,以屠睢高貴的身份,蛤蜊和滄海入席就顯得不合時宜,連陪侍在李恪身後都有些不倫不類。
不過李恪覺得,屠睢把滄海二人支開或許根本就沒顧及過禮節,其目的只是爲了方便接下來的談話。
因爲任囂同樣貴爲二十萬大軍之主,名爲副將,位比九卿,李恪區區學子之身,從禮數上說,讓他陪在右席同樣是不正常的安置。
但坐席卻是任囂一手安排的。
一會兒重禮,一會兒又不重禮,這究竟是求賢若渴,還是一時疏忽?
懷着疑惑,李恪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任囂聊着閒篇,不一會兒便聽到了屠睢豪邁的笑聲:“恪君,你叫老夫等得好苦!”
李恪離席起身,拱手作揖:“雁門學子李恪,見過將軍。”
屠睢大笑着拍了拍李恪的肩,一拖手,將李恪拽上正榻,與自己隔案對坐。
“恪君,助我!”
李恪的頭疼了起來。
他想過上百種開場,卻從未想過屠睢會如此開門見山,尤其是他已經遞過拜謁,更在拜謁上明確表明了無意追隨的意圖以後,依舊選擇開門見山。
這算威逼麼?屠睢這般作爲,究竟是打算唱一出曹操說徐庶,還是演一幕諸葛說姜維?
他又能怎麼迴應?
李恪皺着眉頭,低聲問道:“將軍可知我的心意?”
“恪君,助我!陛下重我信我,許我掌天下泰半之軍。你若助我,我便將你奉爲軍師,大軍行止任你號令!擎生殺之劍,奪殺伐之功,你李家本就是軍功世家,區區墨家,豈比得上開疆拓土麼!”
這番急切的說白幾乎讓李恪動搖了。
在樓煩的時候屠睢也召請過他,那時雙方心知肚明,屠睢能給出的不過是將作之位,封頂也就是個後勤總管,譬如史祿現在所任的御使監之職。
李恪並不看重那樣的權勢,他的目標一直在始皇帝死後,到時天下戰亂,羣雄並起,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在那時取到立足之處。
可是這次卻不同,屠睢若是真的將他用作軍師謀主,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和知識,肯定能征服百越之民!
憑着這份開疆拓土的功績,論功行賞之時,他至少能成一郡之主。就算被始皇帝調去咸陽,留給他的也不會再是將作少府這種技術官僚似的九卿職位,統兵、統政、執掌財權,無論以何等身份拜入上卿,無論爲主爲副,他都能在扶蘇的幫襯下尋到外放的機會,譬如說北境……
墨家的消息稱蒙恬已經接任匈奴將軍的職位,統轄北境七郡,而他作爲扶蘇的老師,難道會拒絕自己學生的舉薦麼?
正如屠睢所說,這是一條比掌控墨家更快捷的通天之路!
關鍵是,屠睢所說究竟有幾分爲真!
李恪看往屠睢,一擡眼,看到的卻是一雙充滿了熾烈和渴求的眼睛……
一盆冷水從天而降。
屠睢說的大抵是真的,可最高明的謊言本就是在真話當中參雜假話,而屠睢的假話就是始皇帝對他的信重!
辛凌說過,屠睢此人戎馬半生,全無建樹。
屠睢領着大軍已經在嶺南的深山裡掙扎一年了,一年之中不見進展,唯一的收益就只有閩中一郡,而代價則是五十萬大軍的天價消耗,以及險些被匈奴洞穿北境的驚心之局。
這樣一份平庸的成績單,真能讓始皇帝滿意麼?
或者恰恰相反,始皇帝對嶺南戰局的忍耐已經接近極限了吧?因爲史祿說,他提出五年開渠的計劃被屠睢否了,因爲屠睢等不了這麼長的時間。
想到這兒,李恪的心思終於通透。
他手扶着冰冷的几案,微微一笑:“將軍,皇帝給嶺南的期限,還有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