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擱家住。
這是家裡的當家,呂雉呂娥姁見到李恪以後的第一句話。
李恪一時真有些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發揮復讀機的本能,把呂雉的話換個語氣重複了一遍。
“什麼?虞姬住在我們家?”
呂雉捂着嘴咯咯直笑:“郎君,因爲你許歐冶家在少年營中挑選學徒,我也帶着孩子們去了幾次名劍谷。那谷中喧譁嘈雜,又多是些言語粗野,光着膀子的漢子,妙戈妹妹哪能住得下去?”
“可是……可是家裡都是些大男人,虞姬住在家裡也不合適啊?”
“家中能有多少男子啊?”呂雉嗔怪地白了李恪一眼。
李恪一想,家裡有他,有呂雉,有新搬來的滄海婆姨和滄海,還有尚沒有搬出蒼居的蛤蜊老婆和不成年的兒子。男人雖說不少,也確實稱不上多……
畢竟這宅子是新造的,假鉅子的標準和鉅子一模一樣,不算主樓,光獨門獨院的廂房就有四座,除了頂上是統一的茅草,其餘完全按照李恪在苦酒時的設計建造。
李恪不由撓了撓頭:“他們兄妹相依爲命,分開不好吧?”
“這有甚?妾都問了,虞兄求道時從來都是不管不顧,十天半月也難得與妙戈妹妹說句話,妙戈妹妹一個人寂寞得很,正好妾也寂寞得很……”
呂雉擺出副含泫欲泣的樣子,李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酥了半邊。
可他還是強自忍住:“不對!再是如何,你至少可以在墨居中尋一處讓虞姬住下,完全沒有必要留在家裡!不要撒嬌!你心裡到底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呂雉的臉說變就變,一下子又化身成最初那個說一不二的管家婆模樣,“君郎走時答應妾自尋個侍女回來。結果出去近年,回來時不僅未見侍女,連蛤蜊都弄丟了!依妾的意思,既然妙戈妹妹是君郎撿來,便如此吧。”
“什麼就便如此,人家願意做侍女麼?”
“此事自有妾去分說,君郎只需翹首以盼便是。”淡淡拋下這句話,呂雉轉身進屋,繼續待客。
李恪一個人傻愣愣站在屋外,喃喃不解:“怎麼說着說着,反倒成了我翹首以盼?”
……
靜夜,朗星,西廂有琴音,其聲玲瓏,剔透人心。
李恪靜靜聽着,是不是拿起書簡,就着月光誦讀《屍子》。
屍子講述宇宙之妙,開闊空靈,和虞姬的琴音相得益彰。
呂雉輕輕推門進來。
“君郎,妾說好了。”
李恪無奈一笑:“我知你說好了,西廂都已經彈上琴了。真是的,人家大好的女子,你卻非要她做甚侍女。”
呂雉乖巧地靠過來,依偎着李恪:“君郎負世間極智,妾實不敢有瞞君郎。我與妙戈妹妹說的,可不僅是侍女而已。”
“哈?”書簡落地,李恪大驚失色。
“君郎去沛縣見過翁了吧?”呂雉莞爾一笑,清清淡淡,“翁的心思與妾相似,卻又有些不同。妾有私心的,私心裡,妾不願做下妻,所以便早早將下妻定了,如此一來,妾也能安穩些。”
李恪皺着眉頭扶起呂雉:“雉兒,這些烏七八糟是誰說給你聽的?”
“妾自小學得便是這些烏七八糟,人心走鬥,何須他人說與我聽。”
“我與他們不同!”
“人生在世,君郎可不能與他們太過不同。”呂雉溫柔地幫李恪理着鬢髮,“君郎,妾年歲較你虛長,又不擅迎奉,若成下妻,便離君郎太遠了。待你尋到了情投意合的偏妻,不消幾年,你就該將我忘了。”
她期期艾艾地說話,說的內容又全是斬釘截鐵的悲觀,一時間李恪根本不知該回什麼好,因爲無論說什麼,此情此景都像狡辯,根本起不到安慰人心的作用。
可也正是這樣的李恪讓呂雉傾心。
她把李恪的鬢髮理順,又爲他整理髮髻,一縷一縷,一絲不苟:“君郎且安心,妾雖有私,卻也不曾枉顧了君郎。妙戈妹妹人才無雙,體貌端秀,能操琴,擅起舞,家世清白,卻又不見顯貴。有她爲下妻,便是君郎以後再喜歡她,也不會惹嫡堂不快。”
“更重要的是,虞家一門皆斃,無親無故,兄妹相依。其兄有感於君郎助其拜入名師,也願一力成此好事,此事乃上天所眷,妾天幸。”
“這也算幸?你真是……叫你翁荼毒得不輕!”
呂雉輕聲一笑:“君郎,妾連婚書都代姑收下了,等你下次遊學,我便再去一趟苦酒。獏川城快建成了,下次去時,或就要交門稅了。”
“這麼快,你連婚書都收下了?”李恪一臉古怪。
“世人皆知你是君子,若不果決些,被你否了怎辦?”呂雉給李恪整好髮髻,撒着嬌,整個人貼在李恪背上,“君郎,現在便見一見妙戈妹妹可好?”
“人家纔開始撫琴呢……”
“莫非君郎不曾發現,那琴……早停了麼?”
虞姬就候在屋外,紅着臉,低着頭。
李恪這才知道呂雉爲什麼一見他就爲他整理髮冠,因爲被她一折騰,好好的君子之交多了一股子曖昧,倒有些像是家主首見房中姬妾。
對此李恪只能感慨,高太后就是高太后,一旦動起心計,堪稱無影無形。
只聽見呂雉招呼了一聲,虞姬款款而入:“侍妾妙戈,見過公子。”
“虞……”
“嗯哼!”
李恪白了呂雉一眼,無奈道:“妙戈,你呆久了就知道,家中不興這麼些規矩,以後自在些就好。”
“唯。”
然後……然後話題就結束了,三個人呈品字型坐着,一盞油鐙擺在中間,承受了屋子裡全部的目光。
啊!好尷尬啊!
李恪心裡的宅男之魂嘶聲吶喊着,硬着頭皮沒話找話:“那個……妙戈,你的琴是何處學的?”
“稟公子,妙戈少時家富,媼說女子以色愉人,需學的一兩件手藝,方不會被夫家冷落。故自三歲起,便有鄭女十餘教妾操琴起舞,直至再尋不見教我之人,方纔作罷。”
一個家族財產,一個以色愉人……
李恪心裡嘀咕,怪不得呂雉一眼就能瞧上虞姬,原來是同病相憐。
他嘆了口氣,輕聲說:“以前的事,算了。以後在這家裡,無人再逼你做這做那,放心吧。”
虞姬茫然地擡起頭:“翁媼在時,妾全憑翁媼。翁媼故去,又有兄爲妾謀主。公子說以後需妾自決……如何自決?”
李恪趕忙求助似去看呂雉。
呂雉噗嗤一笑,輕聲說:“君郎隨和,以後妙戈妹妹只需從心,心要你做何事,你便做何事,不必顧及。”
“從心?”虞姬秀氣的眉頭難得皺成一團,想了許久,突然說,“夜深了,妙戈爲公子鋪榻。”
“去吧。”李恪對虞姬擺出一個鼓勵的笑容,“這是個好的開始。”
虞姬開心地應了一聲,轉過身去給李恪鋪牀。
她鋪牀的動作乾淨利落,不一會兒就把什麼都鋪擺整齊,還在薄衾處掀起個角來。
角掀完了,她紅着臉回頭:“公子是喜歡妙戈光着暖牀,還是穿着暖牀?”
在呂雉沒心沒肺的大笑當中,李恪頭也不回,落荒而逃。
直到李恪竄出了院門,呂雉突然停下笑,皺着眉看着虞姬:“妙戈妹妹,這些雞鳴狗盜是何人教你的?”
虞姬紅着臉茫然不解:“那些鄭女皆說,此事本分……”
“也不知該說你懂好還是不懂好……”呂雉難得抓起了瞎,斟酌着言語,一時也不知從何下口,“此事……不止此事,還有旁的好多事,那些是鄭女的本分,不是你的。君郎是君子,此事切記!”
“唯。”
虞姬輕輕巧巧地應和一聲,心底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
正如兄長所言,公子……確是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