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收穫頗豐!”
旦拄着劍,神色憂鬱地望着漫天的陰雲,思緒似乎轉回到那個狂風呼嘯的深夜。
“裡典委我以重任,我懷揣他的陳情簡牘,胯下駿馬,背上良弓,星夜急馳向西,趕到鄉治纔不過平旦時分。”
“旦公子,如此深夜,你要上哪兒找人?”
旦嘆了口氣:“我尋了最華貴的宅邸詢問,卻正巧找到了田嗇夫家,田嗇夫沒有刁難,看完裡典的陳情便予了我回執,前後也不過耽擱了一個時辰。”
“您真幸運!”小穗兒兩眼噴灑星星,百分百的迷弟嘴臉。
“出了鄉我繼續西行,終於在日失時分,於縣治尋到縣尉其人。”他說,“縣尉看了陳情之後大喜,說我有大功,便去庫中尋了這件寶甲贈我。他還對我甚是欣賞,三番五次提到若是我想從軍,便去縣裡找他,他會領我去見將軍!”
“哪個將軍?”
“呃……反正是將軍!”
“那旦公子爲何不留下從軍?”
旦的肩一下子就垮了下來:“臨行前媼說了,若我此行敢一去不回,她便直入軍營,吊死在帥帳之外……我不敢試。”
李恪聽得滿腦袋汗:“我說差點見到將軍的壯士旦,你能否坐下來,一直仰着頭看你,我脖子都酸了。”
誰知旦一臉嚴肅地搖了搖頭:“封埒土鬆,還有碎石參雜,若是將寶甲劃傷瞭如何是好?”
“甲冑本是爲了抵擋勁弩利劍,若是……”
李恪話沒說完,旦突然面色大變,大呼一聲“走也”,扭頭呼啦啦就跑不見了。
李恪不明就裡轉過頭,看見阡陌盡頭,裡吏妨黑着張臉,穿着件只在要害位置零星綴着銅片的皮裲襠走了過來。
“裡吏今日的裝束……甚是精神。”
“恪,那豎子呢?”
李恪和小穗兒不約而同擡起手,一個指南,一個指北。
兩人對視一眼,趕緊調整方向,不約而同指向裡吏妨本人……於是裡吏妨的臉更黑了。
“裡典喚你,快隨我過去一趟。”他氣呼呼地說。
……
見到裡典服是在官田一角。
地上鋪席置案,只裡典服一人跪在席上,眼望着不遠處勞作的農人。
他今日大概沒有下地,束着高冠,穿着深衣,深衣外頭罩了件皮裲襠,看起來精神健碩,比昨日好了不知道多少。
李恪拱手作揖。
“恪君莫要客氣。”裡典服說着,拍了拍面前草蓆,示意李恪跪坐到他對面。
李恪依言坐下:“不知裡典喚我何事?”
“萬衆一心,熱火朝天。”裡典服感慨一聲,“以恪君見,我等搶收之事何時能完成?”
“大概舂日前後吧,若是官奴隸能少偷些懶,今日或許就不需要舉火夜行了。”
裡典服冷笑一聲:“我已經知會田典將田吏奉派過來。官奴隸本就是他該管教的,既然皮鞭治不住,便交給他自己治。”
話音未落,不遠一聲淒厲的慘叫,聽得李恪毛骨悚然。
不多時,監門厲提着皮鞭怒氣衝衝而來:“上典,你把田吏奉派去我處是何用意!他一到便動手打折了一個官奴的腿,腿都折了,還讓人如何作活!”
裡典服輕輕揮了揮手,命人給監門厲端上一罈美酒:“厲君稍安勿躁。我等如今衆人稱頌,有些惡事不值得做,免得被人添油加醋,徒壞名節。”
“那便將官奴隸交還給他們?”監門厲拍開酒罈,好奇問道。
“有何不可呢?官田本就是他們的職責所在,如今我不辭勞苦發動鄉里助他,這已是全了大義,憑什麼還要叫百姓操勞,卻讓那些官奴隸偷奸耍滑?這惡人我們當不得,他卻非當不可!”
裡典服盯着李恪,目光灼灼。李恪長嘆一聲,從懷裡掏出兩套木牘,遞過去。
“此是何物?”
“烈山鐮與桔槔改制的結構圖,你只需照圖施爲,便可成事。”
“如此奇物?”裡典服好奇地接過來,只一眼便再也拔不出來,“這圖作得如此機巧,恪君在機關上的造詣怕是比之墨家也不遑多讓。”
“墨家?”李恪奇怪問了一句,心裡卻想,怎麼又是墨家。
裡典服不知道李恪已經和墨者打過交道,更不知癃展當年就是一位墨者。
他將圖板一收,信口說道:“墨家之事我也是道聽途說,只聽聞他們的機關獸獨步天下,具體如何也沒見過真個。不過恪君卻實實在在坐在我的面前,在我心中,你可是天降的助臂!”
“裡典過獎了。”
裡典服朗聲長笑:“恪君,制鐮之資我帶來了,可要清點一番?”
“錢?”李恪愣了愣神。
愣神間,裡典服招手喚上臣妾四五人,手拉圍布遮住四邊,只留李恪四人坐在中間。
接着又有三個粗壯大漢捧着紅綢方案邁步過來,一一放在李恪面前。
裡典將紅綢揭開,滿滿兩甕半兩錢,還有整案金燦燦的方形金塊,小山般摞在一堆,足有二十多塊。
按照先前約定,八十六把給官奴隸用的烈山鐮,李恪每把收三十錢,滿打滿算也就兩千五百多錢,光是兩個甕裡的錢就差不多夠了。
那這滿滿一大摞閃瞎人眼的金塊算怎麼回事?
李恪疑惑地看向裡典服:“你不會算錯了吧?”
裡典服看向李恪的眼神越發滿意:“金貝於前尚能保持清醒,難得,難得。”
“裡典就別誇我了,我們的約定哪有這麼多金,怕是算錯了吧?”
“五百把烈山鐮,萬五千錢,昨夜我兒算了整整一夜。可惜他的算術比之恪君差得太遠,算至最後煩不甚煩,理出金二十三鎰,半兩錢兩千枚,更多的便作這幾日恪君操勞的犒賞,可否?”
“五百把鐮?”李恪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你認真的?”
“恪君勞苦功高,區區金銅而已,我又有何惜哉?”
裡典服大手一揮,滿心希望在李恪臉上看到興奮、迷失、五體投地、報效終生一類的表情。
可惜李恪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嘴裡還小聲嘟囔:“忙活幾天就犒勞二百四十八枚半兩錢,看來我的勞力真不值錢。”
場面瞬間安靜了……
隔了許久,裡典服才苦笑出聲:“恪君的算術怕是已經能獨步天下了。我兒用算籌擺了一夜,你居然眨眼就能得出確切的數目……”
“三位數的乘法而已,你想學我教你就是。”李恪撇着嘴說道。
裡典撫須大笑:“這些物件我當即叫人送去府上交予你媼。恪君,大事將成,不知你還有何教我?”
“真要說?”
“但說無妨!”
李恪清了清嗓子:“四個人拉簾子,三個人扛金子,你自個也在這大搖大擺地吃湯。裡典,雖說你之前親力親爲只是做給鄉里們看的,可演戲講究從一而終,堅持到底。你這樣子偷奸耍滑,實在有些過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