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少年出仕,成爲墨家鉅子。
從做下這個決斷的第一天起,李恪考慮最多的就不是如何成爲鉅子,而是在成爲鉅子之後,墨家究竟可以爲他做些什麼。
李恪排布過自己的資產,學養中人,血統尊貴,家族零丁,人脈稀薄。
憑着後世得來的見識,他能夠在大秦展露頭腳的東西很多,但唯一能掛上【不可替】標籤的,就是他的機關術。
機關術是他的根本,但與後世不同的是,後世有完備的工業化思想與製造業流程,設計師的作用僅在設計一事。
可身處於大秦,他若想以機關立身,卻要設計,籌資,經理,監管,測試,還要將全部過程收歸成冊,應對普及。
任何一個流程都費時費力,任何一個項目都曠日持久,李恪若是像子墨子那樣凡事親力親爲,窮其一生,其實也做不出幾件有價值的機關來。
墨家可以成爲他的手腳。
在苦酒裡,他花了整整半年時間纔將算不上覆雜的獏行整治妥當,而加入墨家以後,涉及到蠍的昭陽大渠只費了一個月,複雜的覆蓋整個蒼居的自動化水力灌溉體系和劃時代的饕餮更是幾乎沒有佔用他的精力與時間。
墨家可以讓他做成更多事,這是墨家最大的價值。
而除此之外,墨家還可以成爲李恪的羽翼。
秦之一世,有衛鞅推行壹教,罷黜百家,廣傳法學,天下法吏爲之興盛,以中堅之姿,將法家生生推上顯學的高位。
世之法吏十數萬,幾乎霸佔大秦政權的基層與中端,百家士子無處求學,學成之後亦無處爲官。
墨家算是幸運的。
因爲子墨子的關係,今日之墨家遠較史上之墨家強勢,便是在壹教執行最徹底的商君時期,相里子依舊敢於攜趙墨入秦,並憑着無可替代的機關術在秦庭佔據了一席之地。
這一席在腹?之時達到鼎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壓制了法家。可隨着長平之殤,墨家出秦,法家趁機捲土佔地,用幾代人的努力,徹底將秦庭打造成固若金湯的法庭。
韓非新法以統,秦晉法系以厲,齊南法系以教,三大法系佔據中樞,天下士子人人學法。
大秦的百家爭鳴從不是歡鳴,而是身處於將死之際的絕望哀鳴。
棋錯一着的墨家想要求活,一無所有的李恪想成事。
他沒有法家的背景,血脈嫡祖又與強勢的軍方有隙,這注定了他會在大秦的官場寸步難行,想有所成,唯有非法。
非法是李恪的需求,亦是墨家的生路。子墨子的烈烈餘威是他的契機,漫灑在世的千餘墨者則是他的力量。
掌控墨家,領袖百家,分化法家,李恪在心裡給自己劃了一道線,線以內,謀己,線以外,謀天下。
但墨家對李恪而言卻遠不是完美的。
她或是李恪在大秦能尋到的最好選擇,可距離他的所需依舊相去甚遠。
墨家需要被改造,從組織,結構,理念到信仰都需要改造,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去墨子化。
子墨子是墨者心中唯一的神聖,其一生行義,成就了墨家上百年的顯耀。他的形象被歷任鉅子擡上雲端,彷彿一言一行皆有真理,容不得絲毫忤逆質疑。
這曾是李恪的優勢,少貧弱,學於儒,擅機關,長算術,慎行能對李恪偏愛如此,至少在相識之初,獏行只是次要,他與墨翟極端相似的經歷纔是最大的主因。
而現在,李恪成了鉅子,甚至已隱隱是墨子之下,墨家歷史上最具天才和權威的鉅子,墨家對子墨子的信仰不再能爲他提供助力,反而搖身一變,成爲了最大的阻礙。
李恪心裡清楚得很,在當世具備先進性的墨家之所以會長期分裂,日益衰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子墨子本人的理想主義和憤世嫉俗。
所以自登臨不鹹始,李恪就開始去墨子化。
自稱同門,標榜同源,李恪把自己從墨子傳人的身份中摘了出來。
在鉅子試中公開宣揚殺盜便是殺人,也是爲了駁斷墨子的觀點,豎立起自己並非唯墨子是從的基本形象。
這一次大集是李恪第一次正式對墨子的地位發起挑戰,蜃樓顯影,拆毀螭龍,重評遺圖,打開秘窟,一連串組合拳似的快速攻勢將李恪的威勢越堆越高,至少在眼下這短短的一瞬,他不再居於子墨子之下,而是真正站在了子墨子的身邊。
那就是宗祠衆人眼中,現在的李恪的模樣。
“我意,公開秘窟,建天機樓,你們可有疑議麼?”
平靜如天池水面的話語,落在衆人眼中卻不輒於開春的那道驚雷,他們靜若寒蟬,無人敢於應對半句。
李恪知道他的目的達到了,去墨子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只要基石松動,他就有把握將墨家改造成他所需要的樣子。
他笑了起來,松下腰,換了個舒服的跪姿。
“既然無人反對,這三件事便如此去做。公輸入墨的儀式由嬰君負責,拆毀螭龍以公輸夫人爲主,收攏圖板,在蒼居建天機樓的事……老師,散集後請師兄辛苦一些可好?”
慎行微微一笑:“你是鉅子,依你的心意便可。”
“學生謹遵。”
敲定了三件大事,李恪用手指敲了敲案几,意味着大集至此,正式開始。
衆人正肅。
“自子墨子建立墨家,公輸子建立公輸家,兩脈道傳,至此兩百餘年。子墨子在世時,天下紛爭,諸侯爭霸,此後三家分晉,田齊代周,又及七雄並起,各領風騷。東西稱兩帝,秦楚互相王,合縱連橫,此消彼長,再到秦卒出關,橫掃六合,這世間與子墨子在時,早已大變了模樣。”
李恪閒適地坐着,口中訴說着春秋與戰國,語氣卻似閒話家常,衆人不自覺被吸引了注意,慢慢忘記了李恪的蠻橫,只在心底留下一抹高大的,與兩尊靈位等高的身影。
“天下學脈,自老子赴周,孔丘問禮開始繁盛,從百家爭鳴,到三學共顯,儒、墨、道,墨家隱世,儒家曾是墨家登頂唯一的對手。可惜的是,衛鞅入秦,重推壹教,法家借大秦的兵勢一家獨大,而墨家卻在長期分裂中等來長平之殤。墨家衰敗了,雖世人仍以顯學稱我等,但我等應當知道,墨家衰敗了,便是與公輸兩家合一,也難及上法家分毫。”
沒有人敢於反駁。
墨家衰敗了,這個事實是墨家人人皆知的事情,可偏偏在正式場合,誰也不敢掛在嘴邊,直到李恪攜着凜凜威風,用這種不合時宜的略帶些調侃的口氣說出來,這些墨家的領袖們纔不得不正視這個事實。
葛嬰覺得自己的喉嚨發乾,可口舌之中卻尋不見一絲唾沫。他用這種乾裂的聲音問:“鉅子,墨家當何往?”
李恪報以微笑:“墨家衰敗,有長平之因,分裂之由,但最重要的,卻是墨家將自己放逐在正統之外。出秦出秦,如今整個天下都是秦的,我等出秦,還有何處可去?”
“無處可去!”他用最堅定的聲音自問自答,甚至不給人反應的時間,他的聲音變得高亢,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墨家衰敗日久,想要復起,唯有歸秦。我決議,墨家,歸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