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廟外廣場,羣臣圍環,帝據高陛,獻出肚兜的胡亥穿回了衣衫,志得意滿歸入環中,所以環心如今,只有肅穆跪坐的周貞寶一人。
他的面前是一盆薺菜濃汁,一張肚兜,以及一枚仙玉。
他深吸一口氣,向着始皇帝稽首一拜,出手便將仙玉包進肚兜,以細麻反反覆覆捆紮緊實,然後……
他像掄流星錘似把紮緊的肚兜猛砸至地!
嘭!喀喇!
在場的全被嚇了一跳,始皇帝幾乎要以爲周貞寶失心瘋,急聲驚問:“貞寶,你這是……”
“施,術!”
字字鏗鏘,聲聲落地,周貞寶說話間越砸越順手,嘭嘭嘭嘭,每一聲嘭,就必有一聲能讓人心頭淌血的玉碎脆音!
人羣中驚的、嚇的、呼的、喊的、癡的、貪的……唯獨就沒有撲上來攔的。
那可是仙玉啊!
想當年,以藺相如之膽大包天,手捧和氏璧這等傳國寶器,也只敢在威脅秦王時作一作要摔的勢,從沒想過要真碎(cei)!
周貞寶倒好,黑不提,白不提,神仙之物說碎就碎,世之奇珍視如平常。
他不僅碎,還要包起來,反覆掄,擺動之時帶着韻律,咚,咚咚,咚咚,咚!
仙玉是周貞寶的殺父仇人麼?還是說這玩意的正經用法就是裡上綢絹摔砸成粉,然後像東珠似地和着水吞了?
這算什麼?吞城?還是吞玉?
誰也沒法從周貞寶的表情當中看出什麼,等他們轉過彎來,周貞寶也砸完了……
綢包中的仙玉被砸得粉碎,周貞寶沉靜地解開麻線,展開邊角,露出包袱裡滿當當一堆五言六色的……茬子。
始皇帝肉疼地臉直抽抽,可還是攔不住好奇:“貞寶,仙玉都毀了,書呢?”
周貞寶恭聲道:“陛下莫急,事未畢也。”
說着話,他取一支新削,小心翼翼將那些仙玉茬子掃開,爭取平均散佈於整個肚兜的背面。然後,他手持木勺舀一勺薺菜汁,傾向肚兜。
菜汁順着碎茌浸透綢布,兩勺,三勺……周貞寶一勺一勺地澆汁,至菜汁用盡,鮮紅的肚兜已隱隱顯出了暗塵的圖文。
羣臣不知不覺聚得近了,看着肚兜上的變化,盡皆驚歎!
胡亥興奮地混身發顫,張開嘴,纔要向始皇帝稟告,趙高一把拽住他。
“老師?”
趙高緩緩搖頭,向着遠處使一眼色。
人羣中乍起一聲驚喜歡呼:“顯圖啦!顯圖啦!玄鳥之氣表仙圖,帝國萬世有後繼,臣,爲陛下賀!”
慷慨激昂的讚歌帶着哭腔,傳在始皇帝的耳朵裡,始皇帝居然露出了一抹難辨的欣慰。
趙高恨不得掐死說話那人……
多不容易啊!
爲了從扶蘇手裡爲胡亥搶下這次傳書顯影的機會,只有趙高知道,自己究竟費了多大的勁!
核心陰謀組中,李斯、馮去疾、趙建、章邯中立,蒙毅、李信、李恪是扶蘇的鐵桿,連周貞寶也偏幫李恪,對扶蘇青睞有佳。
趙高是孤軍奮戰!
爲了能讓胡亥在羣臣面前彰顯所謂的玄鳥帝氣,他先是對四位中立重臣陳說利害,大肆宣揚扶蘇威脅。
諸皇子中,扶蘇軍有蒙恬,政有蒙毅,貴有李信,還有李恪這個軍政皆通,勢力強大的莫逆之交,其羽翼早已豐滿,諸多皇子皆不及也。
這種一枝獨秀的狀態對大秦而言並非好事,因爲扶蘇有自己的政治立場與政治方向,且與始皇帝有大分歧。
一旦他以不可阻擋之勢任爲太子,官員權衡利弊,思緒必亂,始皇帝獨一無二的皇者權威也將被自己的兒子衝擊動搖。
法家求衡,這不僅是始皇帝的追求,也是這些法吏的一致追求,所以,絕不能予扶蘇復寵,繼續壯大的機會,扶蘇必須被打壓!
四貴對趙高的話並無異議,這樣一來,僅從人數而言,胡亥行策的支撐就與扶蘇等同了。
然而這遠遠不夠。
此事主使是周貞寶,主導卻是李恪,在這種關鍵事項的執行選擇上,李恪根本就不與趙高談!
無他法,趙高只能曲線救國,硬着頭皮尋到了扶蘇本人。
扶蘇比李恪好騙……不是,是好溝通太多。
他與扶蘇開誠佈公,先分析了扶蘇的優勢。扶蘇是知情人,扶蘇府是大本營,在這裡備事,事必嚴密,不易出岔。
但這也是扶蘇的劣勢。
正因爲扶蘇知道得太多,在表演時便有可能把不住度。而爲了打消始皇帝的懷疑——這是必須的,在代父獻綢的問題上,皇子必須表現得忠毅,無腦,跋扈,果斷,就像大街上有一堆金子,旁人雖當成了狗矢,但撿金之人還是得把所有人視作仇寇,那才正常。
扶蘇沒有這麼強的侵略性,演得越像,刻意感就越足。
胡亥就不同了,他生有大志,性素跋扈,而且對趙高信任有佳。趙高有把握在他全然不知情的情況下做齊籌備,更能攛掇他配合衆人節奏行事,事雖成,卻從本心。
趙高見扶蘇意動,趕緊加上最後一塊砝碼!
李恪在整個事件居功至偉,可卻一直試圖掩蓋自己參與的痕跡,逆不顯還正常,可是博功利名之事亦不顯,這就不正常啦!
一切之根由就在扶蘇!正因爲兩人關係太過明彰,全不遮掩,李恪只有表現得與此事全無瓜葛,才能衝抵扶蘇赤膊上陣的違合。扶蘇如此阻友之便,於心何忍?
趙太僕連道德綁架的絕技都用上了,扶蘇當然唯有敗退。扶蘇放棄了,趙高成功了,胡亥顯了孝心,表了霸氣,最重要的是讓不明就裡的羣臣見證了所謂的玄鳥帝氣,聲威大噪。
形勢一片大好,豬隊友橫空出世!
什麼叫帝國萬世有後繼?始皇帝有二十四個兒子,賢、勇、明、惠一應俱全,還愁後繼無人麼?還要你來提醒麼?
趙高忍不住瞥了眼笑得連眼睛都尋不見的李恪,忍不住想,這位仁兄……不會是墨家的暗諜吧?
十成勝數斷了八成,胡亥若不想弄巧成拙,如扶蘇一般被始皇帝針對打壓,似乎唯有盼趙高力挽狂瀾於即倒了。
可趙高又能怎麼辦?
他只能放棄了更進一步給胡亥表功的打算,從旁冷聲言正:“陛下,綢上非圖,乃是鳥蟲古篆。”
“古篆?”始皇帝果然被趙高勾起了興致。
鳥蟲篆是金文的變體,始現於夏商之交,有今古二篆之別。
今篆近似紋飾,將各式筆劃變之以蟲、鳥、魚、龍,增其美觀,賞心悅目。
古篆成因雖與今類,然本體爲商之金文,變型之後魚龍混雜,尋常文人視之難辨,更別說書寫成文。
大秦人才濟濟,真能通曉蟲鳥古篆的也僅有李斯、趙高、馮無擇三人,其中又以李斯功力最高。始皇帝的傳國璽就是李斯制的印文,以蟲鳥古篆書定【授命於天,即授永昌】八個大字,其意就在於古往今來。
不是人人都能用古篆書寫信文的,能書寫又身在咸陽的趙高、李斯,以及與此事相關的周貞寶、羌瘣、胡亥,這些人擺到一塊,始皇帝看不出一絲合力作局的可能!
再加上火鳥貫空,冰火共存,木中藏玉,肚兜顯書等種種異象,數不盡的離奇!
這一刻,始皇帝終於對玄鳥傳書之說再無懷疑,既然再無懷疑,也就是說……此信當真是徐巿所書?又或是仙人託之徐巿,代爲傳書?
“斯卿!”始皇帝高聲喚李斯。
李斯沉正出班,拱手而揖:“臣在!”
“你精擅古篆,認書之事便由你來辦!”
“唯!”
李斯應諾,俯身小心端起溼漉漉的肚兜,將兜上的碎玉傾倒在用空的銅盆當中,一粒不灑。
抖乾淨了碎玉,他就着光,一字一字,費力辨認起上頭繁複的書文。
【吾弟貞寶,見字如晤。
兄負尊皇帝之願,行駕巨舟,遠赴幽冥。其風高焉,浪急焉,無邊無垠,似無止休。
仙山尋不見,奇獸肆且虐!兄曾見吞舟之魚,皮如金鐵,大弩之利不可破,風帆之力逃不及。
雄舟爲其所噬,兵士之慘呼吟絕,尤在耳邊。
是時也,風起於洋,驚浪濤天!有鯤鵬自水中出,展翼萬里!掠而捕食,吞舟亦爲之食,振翅而遠,天極亦不足遠。
兄幸甚,或賴陛下之福,或仰稚童禱告,險不及死。何得此安,餘不明也。
天下何其大也!
行出琅邪,乘風北五千裡,有洲焉,山川河澤萬里冰,不夜之夜霞光見。又南五千裡,島嶼如珠物產富,天似熔爐鍊銅山。
然餘漂杵年許,仙山不曾聞也。
立之天涯眺遠,出時帆影蔽日,至今孤舟半沉,餘心灰意懶,試行於歸途。
風驟卷,浪接天,舟覆矣,待醒之日,瀛洲在畔!
求仙得仙,仙在萬仞之巔!其山有五色,赤金青藍白。
餘跪求仙旨,仙不予會,三十七載日月梭,足化朽木身作石,仙……予會!
仙予一會,其形無形,嘗問長生之道,賜以冰精之丹,餘命成矣!
命成然壽盡!
餘求仙童代爲書,仙禽代以傳,又取五行靈動氣,破碎虛空,寄丹、方於混沌,弟當取之,以報陛下信重之恩遇。
三十七載,日月遷踱。陛下尚安耶?大秦繁盛耶?歸也,歸也!
餘唯願,大秦萬世,嗣不絕,陛下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