閭巷上已經有鄉里結伴,推着裝滿粟米糧包的板車東出閭門,去往七十里外的句注鄉治繳納田租。
李恪一家卻至今也沒有任何動靜。
雖說芻槀早就置備齊整,可以先一步裝車運送,可墨者們見不得人,院外又到處都是神出鬼沒的影子,最終還是影響了墨者們的碾米機制作進度。
李恪思前想後,決定靜觀其變,老老實實,矇頭做小。
可惜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一大清早,監門厲敲開李恪家的院門,面色古怪地通知李恪,要他代表全家去一趟裡典家宅,還說是裡典服的召喚。
李恪只得一頭霧水地跟着監門厲出了門。
在路上,李恪忍不住好奇問道:“監門,裡典到底有何事相召?莫非不能對我透露一二?”
監門厲的表現與往日大相徑庭,嘴脣蠕動,欲言又止,一雙環眼滴溜溜轉,臉色漲得青紫。
他說:“上典本來叫妨君來喚你,妨君不願,就叫了我來,至於到底何事……我不願說。”
“不願說?”李恪的眉角跳了跳,心裡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都說宴無好宴,裡典服雖然沒有請李恪吃飯的打算,但這種關鍵時刻的召喚果然也不是什麼好事。
進到宅院,李恪並沒有如往常般被帶到私宅,而是被帶去了二進的官舍,大內正堂人頭聳動,仔細一看,全是裡中窮苦人家的代表。
“上官入內,拜!”門外一聲呼喚,屋裡的人齊刷刷拱手拜倒。
李恪對這種場面毫無準備,杵在那裡蠟燭似地發呆,一下就成了木秀於林的那隻鶴。
裡典服和田典餘左右跟隨,擁簇着一個面色陰冷的清瘦男人踏步進來。
那人深衣,高冠,年紀看着二十七八,狹長眼鷹鉤鼻,嘴脣刀削似的窄薄,下頜上垂着三綹長鬚。
他走到李恪面前停下,由上至下,皺着眉頭打量這個膽大包天,見官不跪的黔首。
裡典服在後面使着眼色厲聲呵斥:“小子,迎候上官不知拜謁,你的禮數呢!”
田典餘笑着出來打圓場:“充君,此子名恪,乃是裡中英俊,年少聰穎。只是沒見過甚市面,以至於失了禮節,充君可千萬莫要怪罪。”
那人臉上閃過一絲驚異,回頭對田典餘說:“餘君似乎甚是看重這少年啊!”
“君子有愛才之心,我只是不忍充君苛責罷了。”
“既如此……裡典服,叫鄉里們收了這諸多禮節,我們好早些開始。眼下歲末,公務繁忙,我還要連夜趕回縣裡去。”
“唯!”裡典服躬身長揖。
……
這是一場庭審,來人是縣裡的令史,名充,乃是應了裡典服的邀請,在鄉里代表的見證下,對前幾日妄議和盜糧的罪行進行審判。
裡典服顯然是擔心裡中會因爲租令之事混亂起來,提早一步做了殺雞儆猴的打算。
庭審進行得很順利,人髒俱在,證據確鑿,犯事的鄉里被關了幾天,一個個神色憔悴,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先是犯了“妄議”的士伍逑,被判黥面,罰爲城旦,先行縣獄關押,待上報後再決定是發往長城還是發往驪山。
然後是四個盜糧的鄉里,他們的案情大同小異,只有細節不同。
其中兩人未遂,又兼認罪態度良好,依巡夜之人口述被定性自出,罰訾二甲,罰金由裡典服主動墊付,算是當庭釋放。
一人盜了不足四鬥粟,價值五十餘錢,被發現後又想逃跑,被罰黥面,貲徭三旬,總算沒丟了自由身。
最後一人判得最重,雖然也是未遂,但因爲拒捕,還打傷了一個巡夜的隸臣,最後被定性爲偷盜和賊傷人,黥面,斬左趾,罰爲城旦,要和逑一塊兒去縣獄暫住……
五場庭審在短短一個半時辰內判定,喜者喜之,哀者哀之。
令史充一邊手書案卷,一邊喚來獄掾把需要後續處置的人犯上枷帶走,也不留什麼話,乾脆利索就出了官舍。
正堂之內,只剩下肅穆跪坐的裡典服和田典餘,還有一羣哭泣、顫抖的黔首們。
裡典服施施然坐上主座,沉聲訓話:“我知道,租令一下有人心思動搖,想從別家取些粟米來度過難關,而容易有這想法的人家,今日皆有代表在此了。”
人羣嘩啦啦跪倒一片,哭的再不敢哭,抖的再不敢抖,李恪又成了那隻尷尬的鶴……
看着他想跪又不想跪的表情,在一旁撐場面的監門厲和裡吏妨差點笑出聲來。
裡典服惡狠狠瞪了李恪一眼,調整表情繼續訓話:“大秦講究捉賊拿贓,我自然不會誣你等的清白。不過……本吏醜話先說,墊付罰資只此一回,今日之後再有此等事情發生,莫怪我翻臉無情,你等可知曉了嗎?”
“唯……”
人羣散去,李恪鬱悶地往外走,還未出門,就被田典餘喚到一旁。
“恪君,久站疲憊吧?”他笑着說。
“小子謝過田典關心。”李恪作揖答謝一聲,“窮苦出身沒那麼精貴,只是平白被訓了一頓,心中有些鬱悶罷了。”
田典餘哈哈大笑兩聲,說道:“裡典非要請縣中令史做這一場,我拗不過,就幫他聯繫了一番。在我看來,裡中既然不穩,這一場確有必要,但卻沒必要叫你。恪君胸有錦繡,總歸拿得出辦法,哪需要擔心你會違律嘛!”
李恪苦笑:“這次還真沒辦法可想了。不過我媼家教森嚴,她已經說了,就是罰隸也不得損了家中清白名聲,我正爲此一籌莫展呢。”
“納租之期還有數日,慢慢想吧。”田典餘溫言勸慰道,“實在想不出辦法,這裡中也有的是識人之輩……願意爲你分擔。”
李恪這會兒也只能假裝聽不懂,當即下拜:“雖說只是安慰之語,但小子再謝田典的關心。”
田典餘眼中閃過一道精光,笑得好似不以爲意:“不必謝。近日事忙,我也不便在此久留,告辭。”
“送田典!”
田典餘和李恪一先一後邁步出院,屋子裡,只剩下裡典服三人憑窗而立。
“上典,恪這孩子我看着長大,心性堅韌,志氣高絕,您這麼把他架在火上炙烤,他會離心的。”裡吏妨低聲說道。
裡典服面無表情:“此事勿需再說,我等的當務之急乃是恭迎天使,汜家在樓煩縣一言九鼎,可助我良多。至於恪君……丈夫行事不拘小節,該舍當舍,更何況田典惜他人才,不會過度爲難他的。”
裡吏妨臉上苦意更濃:“上典,恪如何會對田典餘搖尾乞憐……”
“他也從未將我視作主君!”裡典服冷笑一聲,說,“妨君,我對你推心置腹,此次……你可決不要背棄我啊!”
“下吏……唯。”
“至於你和厲君整夜守在恪君院外的事……”
裡吏妨斬釘截鐵地打斷了裡典服的話頭:“上典,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
裡典服臉上青白轉變,最終還是化成欣賞的笑意。
他看着裡吏妨,輕聲慢語:“你自去做,田典那裡有我解釋,裡中不平,加強巡查……應該的。”
“謝上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