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季春,虹始見.萍始生,極北之地冰雪消融,中原諸郡暖意漸濃。
隨着交通日漸繁盛,這一冬半春發生在大秦西北的樁樁件件也不可遏止地散佈到天下人的耳朵裡。
傳聞中,皇長子扶蘇據西北七郡作亂,始皇帝怒而謁殺,扶蘇不從,斬殺天使,以至始皇帝積鬱暴斃。
傳聞中,始皇帝急病,欲傳位扶蘇繼承大統。李斯、趙高因一己之私篡改遺詔,擁立胡亥,胡亥囚殺始皇。
傳聞中,始皇傳位扶蘇,李恪殺之而反。始皇鬱斃,臨死前傳位胡亥,欲討西軍。
傳聞中,胡亥爲二世,懼扶蘇聲威名望,故假始皇帝之名殺兄。扶蘇已死,李恪挾扶蘇之子,反秦裂土。
傳聞中,胡亥以高爵爲餌,誘殺扶蘇,李恪從此令,不日便將攜扶蘇頭顱歸往咸陽,登極爲相。
傳聞中……
茫茫多的傳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人無從分辨,只能從一道道傳遍天下的驚蟄當中搜尋信號,自作分辨。
然而依舊分辨不出。
陰山、平城、句注、樓煩、白於、賀蘭六關俱鎖,陽周建關將上郡一分爲二,關城亦鎖。
西軍並雁門軍三部,轄下七郡私擴爲八郡半郡,兵二十萬。
北軍歸內史,駐雲陽,亦擴軍至二十萬衆,另有六部尚在整編。
從這些信息看,李恪與咸陽似乎已經準備好一戰了……可是!
李恪晉徹侯,封武安君。
胡亥納墨家女子何鈺爲壽春夫人,又重用墨家機關師何玦營造皇陵。
諫議大夫周青臣彈劾李恪,反落得大辟棄市,夷滅三族。
如此來看,李恪在胡亥的心中,甚至比在始皇帝心中更得重用……
何真?何假?
世人祈盼着政局的明朗,說得更現實些,他們祈盼的其實是大秦的政令能儘快恢復正常。
二世當政,秦律在嚴苛之餘正變得越來越難以琢磨。
當政之初,他將北軍調防雲陽。雲陽官倉糧不敷用,他便令各郡官倉轉運填倉。
於秦人而言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徭。大秦立國數百年,本就是憑着一場場轉運將全國物資匯於一處,支撐起秦軍無敵的蓋世勇名。
但這一場徭卻與衆不同。
往日應徭,官府會避開春耕秋收兩季農忙,一路飲食公出公支,百姓付出勞力,官府承擔消耗。
可這一次,不僅應徭人數多,時間長,春耕農忙不許稍停。進入內史之後,官府竟連基本的供給也停了,要求勞力自決飲食,不可動用官府一粒米糧……
此令一出,田地荒蕪,函谷東西,百姓皆怨!
緊接着,十二月,始皇帝下葬不久,天下驚聞陪殉者達四萬之巨!
百姓本不願相信這等奇談怪論,因爲驪山修陵跨度四十餘年,先後耗費人力百萬,其中多有隱宮刑徒,便是現在也有二十餘萬人在驪山上還土栽樹,壘陵造山。
四十餘年傷、死四萬是可信的,但一次陪殉四萬?何其愚也!
可二世隨後卻宣佈將在藍田修陵,徵天下四萬戶子承父業,爲帝作陵。
這道御命遠不僅是承認了四萬人殉陵的謠傳,更是似乎在說,就連新徵的四萬徭民也難逃殉陵的下場!
徭乃徭,死是死!徭民何辜,舊痛未平,卻赴新死?
天下一片哀鴻之聲。
在遍野的哀鴻之中,徭民開始出現大規模的將陽,有些地方甚至是壓徭的亭長領着徭民集體將陽。
遇山而藏於山,遇水而藏於水,中原處處盜匪橫行,其中又以北軍乍離,官府無力的燕趙七郡最爲嚴駿。
一萬多戶將陽落草,二世大怒,發閭左十萬謫戍漁陽!
世人驚惶!
若將大秦視作一個巨人,內史爲其心臟,閭左便是大秦遍及全身的骨髓精血。
閭左不應徭役,享受特權,他們無論貧窮富貴,相比閭右往往都對大秦有更強的認同感。
西軍、北軍乃至於趙佗統領的那支名聲不顯的南軍,大秦的常軍健卒多由閭左子弟構成,二世此番徵發閭左,等同於親手動搖了大秦的根基。
特權不再,閭左無依,下一步……莫非二世要廢除二十級軍功爵位,使奴隸爲草芥,黎庶作豬狗?
新鄭郊野,棗園鄉,棗園裡。
棗園鄉是黃帝當年帶領臣民栽種棗樹的地方,鄉治之外有大片的棗園,棗園之中有野舍一座。
這座野舍沒有名字,但在天下豪傑口中,它卻有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韓公子館。
韓公子館的主人是韓襄王的庶孫,橫陽君韓成之弟公子信,可相比於這兩個顯赫的身份,他更爲人所知的卻是第三個身份,那便是張子房的主公。
世上傳聞,張良當年散盡家財刺秦,事敗而逃,親弟病死。橫陽君爲撇清關係,親自爲官府作了張良的畫像,而公子信卻三番五次接濟他,不僅幫助張良熬過了最難熬的一段歲月,還爲他贖回了祖宅。
故事平之後,張良放棄了韓國的正統繼承人橫陽君,視公子信爲主公。也正是因爲張良的活躍和聲望,中人之姿的公子信才得以在豪傑之中闖出名堂,與楚之項梁,趙之趙柏,齊之田譫共尊爲“新四公子”。
這是極高的尊望,尤其在始皇帝身死,二世胡亥又越來越凸顯出昏庸的當下,尤顯尊望!
三月中旬,發閭左謫戍漁陽的御詣傳至新鄭,公子信大喜過望,急召張良館中問策。
正在彭城參與四公子密謀的張良五日而至,一入館中,便向公子信朗笑道賀:“恭喜主公,賀喜主公,秦二世自取滅亡,反秦復國,大勢已成!”
公子信手中酒觴當即滑落。他目瞪口呆問:“大勢……真成了?”
“大勢成矣!”張良振奮感嘆,“此番我代主公往彭城赴四公子會,見到了齊公子譫的信臣田廣,楚公子樑的信臣范增,趙公子柏的信臣張耳,俱多智廣謀之人。我四人聚而密議,皆認爲秦二世多行不義,武安君李恪怕是不日便會據西北而反。天下將亂,大事可期!”
“李恪會反?”公子信不信道,“若他會反,二世爲何不順了周青臣的意治他謀逆,反要晉他爲徹侯?那可是二十四歲的徹侯啊,這世上何曾有過?”
“此事主公便有所不知了。”張良感慨道,“李恪才絕天人,絕不能以年歲估之。我當年與其頗有交道,深知此人不能爲名爵所動,二世如今對他多番討好,正說明他已有反意,不可挽回!”
“連徹侯都不可挽回……莫非,他想做皇帝?”
“在我看來,他並非自己想做皇帝,只是想讓扶蘇做皇帝。”
“廢立!”
“正是廢立!”張良哈哈大笑,“李恪有西軍,據西北,二世有南北二軍,據中原。這一番龍爭虎鬥,誰也不敢輕言必勝。而他們亂戰之時,便是六國復辟的絕佳之機!”
公子信整個人振奮起來:“我等當如何做?”
“伺機而動,合縱六國。”
“機在何時?六國何在?”
張良深吸一口氣:“六國者,公子柏復立趙國,耳君與魏公子豹有舊,將說動其復立魏國。我去尋橫陽君復立韓國,楚公子樑已尋得楚王之孫,將復立楚國。齊國自然由齊公子譫復立,燕國無主,當尋一賢能,立爲燕王。如此六國俱全,秦治分崩,足可聚天下強兵,以抗虎狼!”
“那機呢?是不是要等到秦地戰起?”
“李恪與二世開戰自是其一,卻不是最好的時候。”張良冷笑一聲,“我,范增,趙柏,項梁,田榮與李恪皆熟識,尤其是我與趙柏。李恪雖不滿胡亥爲二世,已有了廢立之心,但此人野心極大,又顧全大局,若六國在他戰起之時復辟,他會立刻與二世何解,哪怕只是暫時的,也不會予我們做大的時間。”
“那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