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徹底沒進了高聳的古恆山背後,餘暉播灑,整個苦酒裡都沐浴在橙紅色的光暈裡。
閭門之畔,李恪與田典對面而立。
“嚴氏之子?”田典的聲音中正,與他的外相一般無二。
三十上下的年紀,身量不高,卻勝在敦實厚重,每寸肌肉都充斥着力量感,就連樣貌,平凡之中也顯出堅毅和韌性,怎麼看都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這便是鄭氏的夫君,苦酒裡的田典,汜餘。
李恪趕緊站定身形,提着兔子躬身長揖:“見過田典。”
“下市不食,嚴氏之子是要夜出閭門?”
“垣外虎豹橫行,我哪裡敢夜出。”李恪直起身,揚了揚手裡的兔子,“監門白日送來兩隻兔子,媼說來而不往非禮也,特命我過來回禮。”
“回禮何在?”
“就在手中。”
“兔子?”田典餘饒有興致地笑,笑得很含蓄。短鬚之下,嘴角微微上揚,只露出一點笑意,“監門的禮是兔子,嚴氏的回禮也是兔子,有趣,有趣。”
李恪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幾絲羞澀:“媼說禮不可廢,只是恪家中貧弱,尋遍內外也找不到與兔子相當的回禮,只能將兔子本身作爲回禮,倒讓田典見笑了。”
“我豈是笑貧之人?”不知是真怒還是假怒,田典餘突然拔高音量,李恪毫無準備,險些被嚇得倒退。
他定定神,面露苦笑:“田典若是較真,小子可不敢說話了。”
放低姿態,故意賣小,李恪的主動讓步引得對面的田典餘和監門厲哈哈大笑。
“甚好,甚好。”田典餘意味不明地誇讚了兩句,扭頭再次和監門厲辭別,就此揚長而去。
總算送走了一尊。
李恪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看出他在偷聽。
方纔裝作急趨而來,這技巧可是上課遲到那會兒練出來的,算得上千錘百鍊,想來……應該沒有露出什麼馬腳纔對。
對面只剩下監門厲。
田典餘一走,監門厲的臉色就掛下來,低聲一哼:“進來說話。”
李恪舉手作揖:“唯!”
兩人一先一後,邁步進了門房。
門房並不大,長寬大約五步,西側開門,面相閭道的那面牆則開了窗,窗板洞開,可以清楚看見閭門那裡的進出。
屋裡陳設很簡單,地上鋪着厚實的草蓆,牆角放着矮几,几上大半位置空空如也,僅一盞油鐙,一座漏刻於上。
漏刻是秦朝最精準的民用浮力計時器,造型像是個不大的青銅水壺,圓柱形,上口下孔,壺裡用木片託着一根有刻度的標杆,標杆探出壺外,隨着水位下降緩緩下沉。
標杆上共有十一個刻度,上下留出一刻長度的空餘,每刻又分出九個小刻。這些小刻把一刻等分成十,也讓整根標杆看上去有些像是後世的直尺。
小孔裡滴答落着水珠,均勻、緩慢,用最直觀的方式表現出時間流逝。標杆就那麼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每過兩刻就代表一個時辰,從滿壺降到刻下盡,就代表六個時辰的終結。
這大概是最早的二十四小時制的計時工具。
在監門厲的引領下,李恪和他在房間中心相對跪坐。
“我只是聽說你媼有恙,想着弄些肉食,叫她將補一下身子。”
沙啞的聲音開門見山,聽得李恪心裡詫異。沒想到糙漢子雖然糙,卻一點不笨,早就看出李恪不是來回禮,而是來退禮的。
這就好辦了……
李恪清了清嗓子,正襟跽坐,雙手把兔子遞了過去:“監門,媼說受之有愧。”
監門厲皺着眉頭,滿臉的虯髯針扎一樣根根直立:“你媼是不是看我粗鄙,不想與我結親?”
惡煞般的面孔,裂帛似的聲音,除開這些,李恪居然在和這位監門的對話當中感受到某種舒適感,不藏不掖,有事說事,真是乾脆利落。
他也索性放開了:“媼對您的感觀如何,我不清楚,不過媼說過要看我成材,暫不會嫁。”
這個答案大概有些出乎監門厲的預料,他愣了半晌,又問:“那你若分戶而出,你媼可是願嫁?”
這折轉的,差點沒把李恪嚇死:“現在?”
“自然是你弱冠之後,或是成親自立!”
“呃……不知。”
“不知?”監門厲瞪着銅鈴大的眼睛湊了過來,威脅之意甚濃。
“我真不知啊!媼願不願嫁哪是我說了算的!再說您長得也不好看……”
監門厲恍然大悟,雖然李恪不知道他到底悟到了什麼,但看臉上的表情,就是恍然大悟。
只見他大手一揮,朗聲說道:“小子心直口快,我甚喜你,不就是七年嘛,你叔父等得!且去!”
怎麼就變成叔父了……
李恪雲裡霧裡地走出門房,突然聽到監門厲說了最後一句話。
“近日裡中不太平,我不找你媼是我的事,他人的事我卻管不了。總之,你媼願嫁,我便明媒正娶,你媼不嫁,我便耐心候着。如此你可滿意?”
這話真是聽得人五味雜陳。李恪在門外怔了好一會兒,也沒作出什麼迴應,擡腳回家。
裡中不太平,憑什麼就非得牽上我家呢?
……
田典,鄭家,監門,編故事的幕後黑手,還有提前聽說自己和鄭氏衝突的裡吏。
轉眼之間,裡中大人物競相登場,一次簡單的提親做媒轉眼變得疑雲重重。
李恪看得出來,事情其實和他家並沒有什麼關係,可是機緣巧合,又和他家脫不了干係……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這算是何苦來哉?
他憂心忡忡走回家,推開院子,看到癃展推着座下小車,舉着一把木質連枷正一下下捶打着牆邊的禾槁。
這是秦朝百姓爲糧食脫粒的主要方式,李恪從沒試過,但看起來效率並不算高。
“展叔,媼歇息了嗎?”
癃展停下手中活計,回過身先看李恪,看到他雙手空空如也,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夫人抱恙,這些天精力不濟,食了飧後便早早睡下了。”
“能睡便好,至於其他的事……算了。”李恪抻了抻筋骨,走到癃展邊上,“展叔何必如此勞苦,這些事明明可以等我來做。”
“公子纔是勞苦。”癃展道了聲謝,說,“脫粒之事有奴,雖說癃腿無用,比不得常人,但一日三四百斤禾槁還是打得完的,不會誤了納租之期。”
三四百斤禾槁……李恪在心裡算了一下,這差不多是兩畝地不到的份量,裡面的重量大半在秸稈,能產出的粟米其實很少。
“要打上一整日?”
癃展看着李恪閃動的眼睛,撫髯微笑:“自然是一整日。全天下的農人都是這般作活,便是比奴快些的也跳不出五百斤去。”
“五百斤?”
“奴看公子神色,那古籍之中除了烈山鐮,莫非還有烈山枷不成?”
“烈山枷嗎?”雖說明知道癃展是調笑,但他的話真的激起了李恪的興趣。
按着癃展的說法,秦朝熟練的農民一天不過脫粒五百來斤,總計也不足三畝的產出。
這個速度對於李恪家這樣沒有多少粟的家庭來說自然夠,可對旦家那種有七八十畝粟要處置的家庭來說,脫粒甚至比收割更費時。
如果真能提高脫粒效率……
造福萬民之類的事情李恪暫時不會想,可是能讓癃展省下些勞苦,還能切實幫到像旦,或是小穗兒這樣的朋友,這些理由已經足夠他去試一下。
想通這些關節,李恪擡頭一笑:“展叔,我去屋裡找那烈山枷的古籍,勞煩您把飧端過去吧。勞作一日,快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