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載而歸!
雞豚狗彘暫存旦家寄養,桑竹榆梅交給癃展打理。
石碳被直接運進了新房,癃展對新房進度知之甚祥,一見石碳,便建議地暖應該在入住之前就燒起來,這樣有助於將土牆烘透,最大限度減少冬日上凍對牆體結構的破壞。
除此之外東西便不多了,呂丁的傢俬會與林氏木肆的樹木一道在後日運抵。布衾夏布,食鼎漏刻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就是尋個地方先收起來。
唯獨那件白狐鶴氅,嚴氏愛不釋手!
雖說李恪被狠狠埋汰了一番,但嚴氏當即就披上氅衣,捧着天論重啓了屋外誦讀的好習慣,足見她心底對這件華麗麗的狐狸皮大衣有多中意。
只要喜歡,數落一通便數落一通吧……
李恪心滿意足地感受着親人們忙中有樂的親熱氛圍,忍不住仰天長笑三聲,扭頭就鑽進自己的小屋。
門也出了,錢也花了,他如今心情大好,自然要收攝心神,儘快回到設計師的工作狀態。
上一次做設計還是月餘以前的碾米機,此後忙於瑣事,雖不至於讓手藝生疏,但雜念叢生,心思困頓卻是在所難免的。
而相應的,眼下需要進行的設計卻很多,私活包括新房庭院,組合櫃、紡車和呂丁的摺疊傢俱,正事則有水池改造的規劃和與之配套的水車模型,林林總總,包羅萬象。
李恪不擅土建,對傢俱擺設也所知泛泛,其中有不少活計需要花費心力構劃,他必須給自己留出充足的思考時間,早一日開始,便多一些迴旋。
於是他閉目,養神,直至諸事拋卻,頭腦清明。
李恪睜開眼,眼神裡只剩下專注,他準備從最熟悉的項目做起,逐漸找回自己的狀態。
所以他提起筆,在第一枚簡上寫下【理論環境水輪車演示模型】。
日落,夜深。
……
眨眼之間,又是旭日東昇。
李恪被隱隱約約的喧譁聲吵醒,掀開窗板又發現院裡無人,那聲音是從院外傳來的。
男嘆,女哭,再加上刻意壓低的喚門聲,李恪一腦袋問號,不知道這算什麼神仙組合?
他心裡疑惑,套上裲襠跑去開門。
乍一出門,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激得人直打哆嗦。
天真冷啊……
明明太陽就在半空掛着,該灑的陽光一分不少,就是覺察不到丁點暖意。
地上是厚厚的霜殼,頭上是明晃晃的天光,身邊是刻骨的冷風,不輕不重,像是披着件脫不掉的凍衣,一刻不停地帶走人身上的體溫。
“難不成今天零下了?明明昨天還沒那麼冷……”
李恪跺着腳往手心裡哈熱氣,哈一口就搓幾下,搓幾下就邁兩步,起開院門,擡眼去看。
院外的情形有些一言難盡。
地上跪着三男三女,男者一老兩壯,女者一壯一少,還有一個最多不過四五歲的娃娃。
若是李恪沒有記錯,他們應該是一家人,與小穗兒是同伍的鄰居。那老者人稱山老丈,兩個兒子戾和彘養,壯年婦人是戾的妻子,兩個小的則是戾的一雙女兒。
李恪與他家不熟,可因爲這段時間住得近,時常得見,也偶有招呼。
近鄰之間,串門嘮嗑是正常事,可山老丈的架勢顯然不是爲了串門而來。
他們一家六口跪在門口,皆穿着單薄裋褐,至多就是那個娃娃多裹了層大些的襦裙,就像披了一件披風。
這些人跪伏,不言,山老丈唉聲嘆氣,那婦人抽噎不停。
李恪皺着眉頭沉默,既不請他們進來,也不出聲趕他們走。
他想不明白。
兩家交際不深,更沒有仇怨,頂多比陌生人好上一些,相互叫得出對方的名字。這會兒天寒地凍,山老丈大清早跑來他家喚門,還帶着全家可憐兮兮組團列陣,究竟是所爲哪般?
求告冤屈?拆借錢糧?又或是受人指使,打算用一哭二鬧的方式攀誣陷害,壞人名聲?
以上種種,山老丈似乎都沒有足夠的動機。
“山老丈……”
“上造折煞老兒了!”一聲下及上的呼告,李恪心裡咯噔一下,終於確定了來者不善。
“山老丈,我等可否到屋裡再說?這天寒地凍的,便是叔父叔母受得住,兩位阿妹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山老丈滿臉悲苦地擡起頭,半點不見要起身的意思:“老兒心中有愧,入不得您家院門,還請上造就在此處聽老兒幾句絮叨,可否?”
這種情形能否嗎?
李恪還猶豫自己要不要跪下來聽,現在這副樣子,任誰見了都以爲他在仗勢欺人吧?
這事兒鬧得!
他忙不迭地點頭,只求瘋老爺子趕緊把話說了,到時候能許就許,不能許也幫着想點辦法,趕緊把這尊送走了事……
看李恪應允,山老丈喊號似地喊了一聲“謝過上造”,帶着一家六口咚一個響頭,整齊劃一,也不知道練了多久。
這下好了,本來就婦人一人啜泣,現在最小的丫頭磕疼了腦袋,直接開始嚎啕大哭。
李恪頭疼地幾乎要炸,藏在門後進退不得,只能站定腳跟,耐着性子聽老頭唸經。
“老兒今年五十有九,家中二子,戾與彘養,戾又有妻王氏。雖說沒能再誕個男丁出來,但往日裡,在閭右也算是少有的力壯之家。”
李恪點了點頭。山老丈一家四個勞力,在閭右絕對是少有的富餘。
“然而今歲,先是雹災毀了家中四十畝菽,家中過冬只得食粟。戾又在下月踐戍,一去便是年逾,趕不上開春農時。至於彘養……閭右歲首時一下去了九戶人家,多有空宅贅田。裡典傳了口訊過來,說今歲官奴隸不足養田,要彘養在開春前分戶獨居,娶妻生子。連番災變之下,老兒被逼上絕路了呀!”
你不是被我逼上絕路的呀!
李恪心中吶喊,恨不得撲出去捂上老頭的嘴。這大清早就在門口嚎喪,晦氣不說,周圍人都開始圍觀了。
“山老丈……這分戶之事您該去裡典處求告,我……我能幫上什麼忙呢?”
“求了!彘養現年二十有三,我本就是爲了迴避分戶,這才拖着不爲他求親成家,哪知這一拖竟拖死了全家六口……”
李恪聽得更彆扭了。老頭自己抖機靈抖出鬼來,跑到他家賣什麼慘?
他強忍着閉門謝客的衝動,壓着脾氣問:“老丈,您到底有何所求?能幫的我絕不推脫,但您總要說出來纔好。”
“上造是裡中英俊,善名遍及鄉縣,年輕有爲……”老頭誇着誇着,看到李恪的臉越來越黑,趕緊住嘴,“老兒昨日見上造趕集,滿載而歸,又打聽到上造家中尚有臣妾空缺……”
“莫非您想把彘養兄墮入我家?”李恪疑惑道。
“彘養?”老頭一愣,趕緊擺手,“彘養是男丁,裡典還要今歲分戶,老兒哪能將他賣了。您看我長孫何姬如何?年十三,性溫順,長得也尚算端正。上造是有大本事的,傅籍之前,總需要奉湯研墨的侍奉……”
“抱歉,家中養不起閒人!”李恪的臉色鐵青,聲音冰冷。
老頭要賣掉自己未成年的孫女,節省口糧,幫補家計,這種選擇在秦人遭災時並不少見,李恪也不會爲此就鄙夷他。
秦民負擔沉重,一年當中就有歲初口賦,歲中戶賦和歲末的田租,虛程一處,全家皆要伏法去籍。生活艱難,秦律嚴苛,賣兒賣女多半是不得已而爲之,是爲了全家考慮才作出的艱難決定。
問題是老頭說話太過齷齪,什麼次子是男丁,孫女模樣端莊,還暗示李恪有財有勢,應當有個隨身的侍奉。
人性之扭曲,心思之陰邪,李恪只看到那張老臉就感到一陣噁心。
“山老丈,我敬你年長,憐你困苦,但爲尊老者當有操行,莫叫小子看輕了你!”
山老丈臉上一陣臊紅,但仍擺出可憐兮兮的樣子繼續說話:“上造,您年紀輕輕就得了富貴,人人稱頌,如此不顧鄰里情分,就不懼人言可畏?”
“你威脅我?”李恪氣急反笑道,“如此我等便說道說道。我制鐮、廣推,獻策搶收,只論恩義,我可有欠你半分?就你這般爲老不尊,貪得無厭的老兒也想損我名聲?自不量力,無恥之尤!”
李恪故意將聲音放得極大,好讓四周圍觀的人全都聽見。
“家中事忙,慢走,不送!”說完這句,他也不待山老丈發話反駁,揚手便關上了門,啪!
李恪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卻看到小穗兒倚着房門,臉色慘白。
“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