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軲轆行駛,慕雲微看看佟行之,見他面容緊繃,隱有愁思,心下頓然,低聲道:“表哥……”
佟行之凝神望她:“怎麼了?”
慕雲微咬咬下脣,猶豫道:“我看錶哥一路上都神思不定,可是在爲姜姑娘的事煩惱?”
佟行之看看她,目光似笑非笑:“雲微相信姜姑娘真的去了?”
慕雲微神色一驚:“難道……”
天色漸黑,遠遠可見山頭上那座廢棄的破廟裡隱有火光,一着紅色衣衫的女子拿着樹枝撥弄柴火,手腕似帶着一道紅繩,眉目間隱有愁思。身旁隱有悉索聲傳來,妧妧未去瞧,只低低道着:“你醒了。”
女子慢慢坐起身子,揉揉發疼的頭,道:“我睡了多久?”
“五天。”
她添了柴,怔怔的發呆。
姜婠點點頭,默然垂首,久久不語。
火光中不時迸發出噼啪聲,妧妧的面容半明半暗,她呆呆的看着火光,輕輕道:“姐姐,你見過我娘嗎?”
怔了怔,姜婠答道:“見過。”
“她那時是什麼樣子的?”
姜婠想了想,道:“那時我還小,只記得她很美,很愛笑。”目光頓在妧妧身上,輕聲道:“華容婀娜,不敢逼視,你跟你娘很像。”
妧妧道:“嗯,好多人都這麼說過,可是我終究不是她。”
眼瞼微垂,過了好一會兒,她低低道:“我很想她。”
姜婠道:“我也想她。”
“孃親一直想回去,可她是罪人,回不去了。”妧妧長長呼出口氣,輕聲敘道:“孃親說那是個很美麗的地方,水煙茫茫,扁舟順水而下,能看見前方的湖面上有很多荷葉叢,蓮肉飽實,她們常常蕩漿過去遊玩。”
“還有陽春的時候,桃花吐豔,族人們都會取些桃花釀酒,製作桃花糕的。”姜婠脣角帶笑,語氣追念,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一片絢爛的景象。
妧妧認真的瞧着她,忽然道:“如果是我,哪怕捨棄一條性命,我也不會捨棄他們。”
就好像她的紅繩,她雖丟了,卻總會把它找回來,對她而言,那不僅僅只是一條普通紅線,那是她和族人第一次的親近。
這是誓言,不論滄海桑田,她都不會反悔,她篤定。
姜婠苦苦一笑,避過不語。蟲鳴聲中,她擡頭望見了天邊星辰,神色微怔,幾分哀色泄下,她手指微顫着去撫摸自己的眼,不用旁人說,她都清楚自己紅色的眼眸是多麼駭人,那鮮豔如血的顏色總讓她感覺微微刺疼,這是背叛者的象徵,永遠提醒着她背叛了他的族人。
她神色恍惚,好一會方道:“如果我和你對換了身份……”
剩下的話沒有出口,可妧妧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她們二人對換了身份,處境將完全不一樣。可是,如果從一開始她們就擁有了自己想要的,誰知道她們又會有什麼執着?就好像姜婠不會理解妧妧對族人的嚮往,妧妧也不會明白姜婠背叛的含義。
柴火中偶有火花噼啦作響,火光幽暗,妧妧瞧瞧姜婠,默默無言。
破廟中過得一夜,見東邊太陽升起,妧妧道:“我們上路罷。”
姜婠問:“去哪?”
她心中隱約猜到幾分,卻還是帶着幾分僥倖看向妧妧,妧妧神色微頓,對上她的眼睛,認真答道:“回家。”
姜婠身子微顫,下意識搖頭:“我回不去了。”
妧妧道:“因爲你不想回去。”
姜婠痛苦的闔了闔眼睛:“不是的。”
“你想去找他。你在陵城做了這麼多事都是爲了找他。”妧妧淡淡道:“你自己都知道,只是不願意承認。”
一陣沉默,姜婠凝神望着妧妧,悽悽笑道:“你不用逼我。”
妧妧瞧她一眼,步出破廟,朗聲喝道:“都出來吧!”
忽然間幾道黑影被人丟來,妧妧面色大變,下意識後退幾步,只見幾個黑衣人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她心中正疑,突看一人從屋檐下跳下,她定睛一看,冷冷一笑:“你一直跟着我們。”
來人正是江雲湛,聞言抱拳對妧妧,低聲道:“大人怕姑娘有危險。”
“不如直說信不過我好了。”
妧妧彎身察看那幾位黑衣人,見幾人均是昏迷不醒,輕哼一聲,提起一人衣襟,揚手狠狠扇了幾巴掌,男子轉醒,妧妧直視他雙目,幽幽道:“是誰派你們來的?”
男人呆呆答道:“三皇子。”
妧妧脣角含笑:“很好。”
她推開男子衣襟,男子歪倒在地上,突自口中涌出血來,閉上雙眼,呼吸全無。
妧妧轉眸顧姜婠,見姜婠臉色微白,她只顧不見,微微笑道:“姐姐剛纔聽見了嗎?”
姜婠靜靜看着她,沒說話。
妧妧自覺無趣,偏頭看江雲湛,道:“你們家大人呢?”
“大人在前面的城鎮等兩位姑娘。”
行至半日,才和佟行之一衆人會和,佟行之含笑微微,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妧妧認真打量他半晌,道:“佟大人,我有事和你說。”
佟行之瞧瞧她,頜首應允。
掩好門窗,確定無人偷聽,妧妧凝神看向佟行之,道:“佟大人,你還欠我一個請求。”
“姑娘請說。”
“大人身爲吏部左侍郎,何故來陵州?”
佟行之似笑非笑看着她:“妧妧姑娘不是知道麼?”
“我不知道。”
佟行之無奈一笑:“我來陵州是爲了‘喜煞’。”
妧妧道:“不,我的意思是不止爲了那二十一條人命。”
“那是爲了什麼?”
妧妧凝神望着佟行之,明白他故意不想答,冷笑一聲,道:“佟大人如此聰明,怎麼會不知道我問的是什麼?”
眸中波光流轉,璀璨驚人,佟行之略略垂眸,微笑道:“妧妧姑娘不妨直說。”
妧妧湊近他,低低道:“難道大人不知道姐姐身上有一至寶……”她故意頓下,餘光去瞥佟行之的面容,佟行之面色如常,接口道:“既然是至寶我又如何知道。”
“佟大人喜怒不形於色,讓妧妧好生佩服。”見佟行之不以爲恥,反而謙虛一笑,妧妧只覺氣悶,偏又強忍着保持面上微笑,索性直言:“那上古的寶貝,相傳得之可得天下,佟大人還不明白?”
佟行之神色微微一動:“女媧石?”
看他神色,妧妧心思百轉,越發疑惑,心下暗道:莫非他真不知道姜婠身上有女媧石?難道自己猜錯了,他真是爲了二十一條人命而來?不不不,她旋即推翻這個結論,佟行之是吏部左侍郎,固然聰明,可各司其職,若不是知道些風聲,怎麼會來陵州,必是他故意裝作不知。想罷,輕哼一聲,道:“佟大人,女媧石重見天日,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我不關心女媧石落到誰手上,我只想要我姐妹二人安然無虞。”
佟行之黑眸漣漪迭起,含笑道:“妧妧姑娘只要安然無虞麼?”
妧妧擡頭望他:“佟大人什麼意思?”
佟行之若無其事的撣撣袍子:“我們走後第二日,妧妧姑娘就將姜姑娘帶了出來,雖處事隱蔽了些,卻並不難查詢。”微頓,他凝神看向妧妧,微微一笑:“妧妧姑娘一向對我警惕小心,沒必要如此心急。”
妧妧還當他說什麼,聞言挑眉道:“在棺材裡能呆多久難道你比我明白麼?”
佟行之笑道:“在下雖然不懂,但姜姑娘卻是過了幾天才醒來的。”
妧妧雙手捧起茶盞送至脣邊,低聲道:“那又能證明什麼。”
“證明妧妧姑娘根本沒打算一走了之。”
茶水微灑了一些,妧妧將茶盞放回桌上,拿了帕子擦手,過了好一會,她輕輕哼了一聲:“這一切只是你的猜測。”
“對,只是我的猜測。如果我相信了姜姑娘已經離世,沒有派雲湛過去,或者姑娘看到雲湛的時候像往常一樣使用了攝魂之術,那麼現在我又怎麼會看見姑娘呢?”
妧妧譏諷道:“被你這麼一說,我可真是錯漏百出呀。”
佟行之低低笑了笑:“當然,有一件事可以解釋我所有的猜測,就是妧妧姑娘喜歡雲湛……”
話還未出完,一杯茶水已經潑了過來,妧妧拿着茶杯,手指微顫,怒道:“佟大人,你以爲我真怕你麼!”
茶水從他臉上緩緩淌下,佟行之伸手將鼻子上的茶葉拿下,輕輕一笑,道:“妧妧姑娘別惱,我不過說個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