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主僕倆睡的是昏天暗地,醒來時已是後日午時了。
富貴先醒,愣神好半晌,也沒認出牀上之人是誰。
只覺這個被五花大綁,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小夥子十分可憐!
到底是誰如此兇殘,把人給折磨成了這副鬼樣子!
直到那雙熟悉的眼眸睜開,狠狠怒視他。
富貴算是徹底清醒了,視線落在喻崢口中的氈襪上。
恍然想起正是自己大半月沒洗的那雙!
他仰頭傻笑兩聲,頓覺小命不保!
被嚇得當即兩眼一翻,再次暈了過去。
後來富貴被罰洗了整整三日的氈襪!每每想起那日喻崢的慘狀就不寒而慄!
隔壁那女人到底對他家少爺幹了什麼禽獸不如的事情。
他太好奇了,可每每話到嘴邊又認慫嚥了回去。
不過喻崢越是避而不談,就越發說明事情不簡單!
更奇怪的是這三日隔壁的院落安靜如斯,門外落了鎖,主人至今未歸。
莫不是害怕跑路了?
思及此,喻崢心情煩躁地榻上翻了個身,自顧搖頭打消念頭。
這完全不像那個膽大包天的女人的作風!
前幾日那般鬧騰,如今一時靜下來,他竟覺得空蕩蕩的,反倒有些不習慣了。
富貴從外頭回來,見榻上人看着像在悠然自得的曬太陽,實則心神全在隔壁上頭。
稍有風吹草動,便跟打了雞血般爬起來聽牆根。
喻崢心不在焉,富貴近了也未注意,着實被嚇了一大跳,揚手就拍他腦袋。
富貴吃痛哀嚎,趕忙求饒着把手中的東西遞過去:”少爺,老爺來信了,說是快馬加鞭送來的,你快看看吧!“
喻崢沒再與他計較,自顧拆了書信看,未幾才轉身交代道:“去把我那套素服拿來,等下我要去趟縣衙!”
今日天色灰濛濛的,似要下雨,路上行人寥寥。
一頂藍布紅頂的軟轎停在縣衙前,隔着厚重的轎簾,震耳欲聾的哭喊聲已經灌進耳裡。
喻崢彎腰下轎,眼前的高牆深院大門敞開,數盞白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等入了裡頭,樑上經幡和白綢層層疊疊,鋪滿長廊,一眼望去竟沒有盡頭。
府中下人們着粗布麻衣,抿脣低頭步履匆匆。
愈往裡走,淒厲的哭嚎聲愈發大了,迴盪在院裡,滲人得狠!
靈堂設在正廳裡,寫着“奠”字的白布高懸於牆面,前方中央橫着一張紫檀金邊的棺槨,四周白花團簇,嫋嫋香火盈滿一室。
最扎眼的當屬靈臺上供奉的器具了,皆是用金子做的,道道金光閃花人眼,令人不由感嘆手筆之大。
棺槨兩側跪了數排哭喪的人,聲勢浩大,極有排面。
前來弔唁的賓客則擁在堂外,三三兩兩的圍着,竊竊私語的聲音時不時傳過來。
“你說這縣令老爺怎麼就突然去了,前幾日不是還好好的嗎?”
“誰知道呢,不過今日這排場倒是挺大的,你看看那棺槨,上等紫檀而制,外頭還鑲金帶銀的,定是價值不菲,這還不算什麼呢,我聽說那林嶽山還請了清遠寺的高僧來搞什麼祭奠儀式,他倒是挺捨得花錢的!“
那人聽了,壓低聲音道:”哎呀你也不想想,老子去了,按世襲的規矩,這縣令的位置不就是他的了嗎,哪能不做出孝子的樣來!“
看見自廊前走來的身影,交談聲戛然而止,兩人斜眼打量來人。
少年素色衣袍襯得身姿挺拔,眉目精緻,氣質在這一羣烏泱泱的人裡顯得格外出衆,叫人一眼看了就難再移開。
面對那些紛雜的目光,喻崢卻絲毫不在意,目不斜視,氣定神閒地步入廳堂。
行過弔唁禮,注意力瞬間被那羣跪地哭喪的人給吸引。
那衆人着裝統一,皆是披麻戴孝,卻是訓練有素,分工明確。
男子負責焚燒紙錢,續添香火,女子則人手一塊白色帕子,掩面哭喪。
本也不算特別奇怪,只不過那雜亂的哭聲中時而會響起幾聲殺豬般的嚎叫。
前幾日把喻崢折磨得夜不能寐的恰巧正是這種聲響。
實在太熟悉了!
他腦中幾乎條件反射般地蹦出道身影來,蹙眉循着聲源望了過去。
半柱香前,葉梓心混在人堆裡濫竽充數,倚着柱子昏昏欲睡,嗓子裡是火辣辣的疼。
這縣令老爺的棺槨已經在這停靈三日,她也在這鬼哭狼嚎了整整三日。
熬了許久好不容易交了新一冊的書稿給宋晚,對方給她放了假,得了空葉梓心還是決定要努力賺錢。
他們密探的委託分爲甲乙丙丁不同難度等級的單子,當然酬勞也各不相同。
那些好的單子早被人一搶而空,剩下的都是些吃力不討好的。
就比如眼下這筆幫人哭喪的委託,原以爲輕輕鬆鬆就能拿錢,結果卻是苦不堪言。
吃喝拉撒睡一樣沒落着,整日跟怨婦般除了哭便是哭。
周遭的人大都是密閣的同僚,剛開始衆人爲了錢同仇敵愾,商量着輪流哭,也好休息一番。
可僱他們的金主大人,也就是未來的新縣令林嶽山卻嫌他們業務能力差,哭的虛情假意,私下提了幾點要求,揚言必須把氛圍給搞上去。
其一得哭得大聲,其二不管用何招,面上必須得有兩行清淚,按哭溼帕子的數量結銀子。
命令一下,哭喪氛圍小組頓時人心渙散,直接散夥各玩各的了!
葉梓心哪裡哭得出,只能和身邊的小姐妹互掐大腿,疼得嗷嗷亂叫,卻是半滴淚也流不出。
後來心生一計,靠那燭火的煙霧,薰得眼淚鼻涕嘩嘩流!
這招好用,她便屢試不爽,但哭這種事實在太費體力,於是便嚎哭一陣,逮着金主大人招呼客人的空子就偷懶休息。
這會兒前頭有人哭得大聲把她生生吵醒,她打了個哈欠,餘光就瞥見門外金主大人的身影,當即虎軀一震,飛快抽了帕子,使勁吃奶的力氣痛哭哀嚎。
她聲音極大,把旁人都壓了下去,惹人側目。
恐被搶了風頭,又有幾人重振精神,扯着嗓子與她一較高下。
不過也就喊了一陣,也不知瞧見什麼,反倒交頭接耳起來。
“那誰啊,長得可真俊俏!”
“你看,他往這邊看了,該不會是再看我吧!”
少年眼尾挑高,眼波流轉間神采奕奕,足以讓跪坐在葉梓心前頭的兩個姑娘羞紅了臉,爲之心神盪漾。
誰料他的視線竟越過兩人,直勾勾地落在她們身後之人上頭。
心生好奇,葉梓心擡頭想看來者是誰,猛地就撞上了一道虎視眈眈的目光。
嚇得脖子一縮,飛快用帕子擋住自己的小臉。
這小子怎麼跑到這來了!難不成是特意找自己算賬來了不成!
聽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她心中警鈴大作,審時度勢。
想着這裡畢竟是靈堂,人多眼雜,喻崢多少會顧忌場面,不敢造作。
她也應該已大局爲重,避免與他發生正面衝突爲好。
瞥了眼出口的方向,葉梓心剛欲起身,腿腳卻一陣酥麻,這空隙手腕已被人牢牢扣住。
少年力道極大,她捂着臉,掙了兩下未果,擰眉怒視眼前人。
他卻絲毫不懼,眼神像會吃人的猛獸,冷冽又兇狠,又帶着幾分灼熱,燙得人無法直視。
彷彿和之前那個被她戲弄時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可憐,判若兩人。
想起自己的“罪行”,葉梓心不免心虛。
“喻公子!”身後男人的喚聲打破僵局。
趁着喻崢愣神的半秒,葉梓心動如脫兔,掙脫手腕的禁錮,腳下生風般地逃之夭夭。
再回首,身影已消失在長廊盡頭。
喻崢的手僵在半空,而後緩緩垂下,一點點攥緊成拳,掌心彷彿還殘留着某人的餘溫。
雖未看清面容,可對方的聲音和身形他再熟悉不過。
尤其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似清澈無害,卻不知這會兒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不是那個女人又是誰!
不知怎的,明明是仇人相見,他竟心情大好,
這幾日心中那股無法名狀的空落感一時也有了着落,脣角不自覺地上揚。
見人怔着未動,林嶽山又急急迎上去,喚道:”喻公子!“
喻崢收了心思,眸中恢復平靜:“林大人,節哀順變,再下這次是受家父之託前來弔唁林老縣令的。“
“沒想到這麼多年了,喻伯父還能惦記着家父,甚爲感激。”林嶽山面上擠出笑意,語氣聽着頗爲感慨,眉目卻藏了幾分不屑與敷衍。
喻崢之父喻放早年和那林老縣令是同窗,兩人雖然關係一般,但喻放向來念舊,得知對方去世的消息,便寫了書信給喻崢,讓他來望一眼。
只不過,喻崢來前便聽人說這千葉縣的縣令整日花天酒地,不務正業,兒子更是有甚之而無不及,也不是什麼善茬,當下見這般奢靡鋪張的喪禮,他更是信了。
喻崢暗自思量的當口,林嶽山也正打量着眼前這位年輕俊朗的少年,在他看來,這位不走仕途偏要當什麼宮廷話本師的都城公子哥也是奇怪的狠。
若不是看在他爹的薄面上,也不會耐着性子與他客套。
談笑間,氣氛融洽,實則兩人卻是誰也想瞧不上誰!
“早知林大人是家中獨子,也無什麼兄弟姐妹,沒想到今日竟來了這麼多的親朋好友,林老縣令若泉下有知,定會無比欣慰的!"喻崢笑着試探。
林嶽山聽出言下之意,故作詫異道:“可不是嗎,我也沒想到那些遠親近鄰會跑來,被這麼多的人惦念,家父也算是含笑九泉了!“
喻崢心中冷哼,裝的還挺像!
那些跪在堂內哭喪的人,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從外頭請來的!
他只是疑惑爲何那女人會跑到這裡來?
原想着探探林嶽山的口風,如今看來也問不出什麼,只好作罷。
等會還有祭奠儀式,兩人又聊了兩句,林嶽山讓喻崢自便,自顧去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