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呢?”
對於文官集團的集體倒戈,蘇哈托一直都是有心理準備的。他很清楚,自己憑藉政變上臺後,在政權合法性上一直都缺少依據,所以儘管他千方百計地安撫和拉攏文官集團,但這些人在骨子裡依然是瞧不起他這個士兵出身的傢伙。
所以除了文官集團以外,蘇哈托還大肆提拔來自軍隊的高層,以求能夠做到相互掣肘。軍隊一直都是他的龍興之地,發家根基,權力的最根本保障。蘇哈托一直也沒有放鬆對軍隊的管制和領導。在這個時候,即便是普拉博沃這個便宜女婿不能支持他,但對方也只是衆多軍隊高層中的一員,所以到目前爲止,蘇哈托對自己再次獲得專業集團黨的提名還是很有信心的。
“總統先生,您放心,印尼軍隊永遠都是您堅強的後盾!”
國民軍總司令魯比安度上將最先站起身來,先是衝着蘇哈托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隨後鏗鏘有力地回答道:“印尼軍隊隨時準備聽候來自最高領導人的吩咐和調遣,爲保護印尼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奉獻一切。總統先生,我們在這個時候絕對會以國家利益爲重的。”
他稱呼蘇哈托爲總統先生,而不是蘇哈托的姓名。
魯比安度的話說得很冠冕堂皇,但精明的蘇哈托立刻從稱呼上察覺出不妥來,他不由地沉下臉去,不悅地問道:“如果我認爲當前形勢危急,想要在全國範圍內實施戒嚴。並用軍隊接管相關的重要部門,你們會執行這一條命令嗎?”
“現在到了這個時候?”
魯比安度先是吃驚地看了蘇哈托一眼,又若有所思地朝着窗外的廣場看了看,隨後面無表情地說道:“根據國防法,只有在印尼國家遭受到外來侵略和打擊的時候,總統和國民軍司令纔有權利簽署緊急戒備法令,宣佈全國範圍內施行戒嚴。現在的情形還遠遠沒有到法律規定的地步,而且即便有外國勢力的侵略,但我們還是美國的盟友,他們的軍艦已經在昨天停靠在雅加達港了。所以就我個人而言。應該不會執行您的這條命令。”
他斷然否決了蘇哈托的命令,這讓在場的很多人都感到意外。不過細想想之後,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恍然大悟,想來是軍隊裡面已經有了不同的聲音。不願意再替蘇哈托的獨裁政權背黑鍋了。
在印尼軍隊的編制當中。國民軍總司令是名義上的三軍統帥。直接命令陸、海、空三軍。他下面負責具體兵種的則是三軍的總參謀長,其中海軍艦隊因爲分爲兩支,所以有兩名參謀長。
像普拉博沃所統領的戰略後備部隊。只是陸軍總體當中的一個部分,陸軍共有十二個軍團,除了戰略後備部隊和特種部隊外,還有其他十個正規的軍團。
儘管在軍隊內部山頭林立,派系衆多,但魯比安度能夠坐上這個位置,顯然是得到了各方的認可,其中也包括了蘇哈托本人,把他稱爲蘇哈托的頭號親信都不爲過。但在這個時候,這位所謂的蘇哈托軍中“頭號親信”竟然也倒戈相向,自然讓在座的衆人大爲驚訝。
蘇哈托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他最爲依賴的軍隊竟然也打算拋棄他。他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先是憤怒萬分,噌的一下子就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準備聲色俱厲地訓斥對方一番,但下一刻他就發現,這裡是總統府的會議室,在座的都是高官要員,如果他要在這裡不給對方留情面的話,那麼魯比安度不僅會拋棄他,而且還會和他的家族結下深仇大怨。
等等,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蘇哈托緩緩地坐了下來,又仔細地品了一番剛纔魯比安度所說的話,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這位親信言語之間無時無刻不透露着法律和美國。很快,他就意識到,正是因爲美軍的介入,使得軍隊一方舉棋不定,不敢輕易地表態,所以他們纔拿法律來做幌子。
這麼一想,他的臉色又好看了不少。美軍方面好辦,只要和克林頓知會一聲,讓他們儘快撤走軍艦航母什麼的,隨後軍隊還有可能是支持自己的,蘇哈托在心裡自我安慰道。
衆人當中不乏細心者,他們發現蘇哈托原本是怒不可遏,隨後臉色蒼白,再過了一會之後,血色又奇蹟般地回到了他的臉上,而且蘇哈托的行爲舉止又變得鎮定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爲什麼。
“我同意總司令的看法!”
很快,軍隊裡其他人的表態也接踵而來,陸軍參謀長阿米佐約站起身來,同樣的義正詞嚴,“我尤其不同意進行戒嚴和接管,使用暴力武器驅散正常表達政治訴求的普通民衆。我們印尼軍隊是人民的軍隊,沒有任何政治立場,所以怎麼能對手無寸鐵的普通民衆下手呢?”
“另外,是某些人的責任,某些人就應當勇敢地承擔起來,不要總是選擇忽略人民的意見。要知道,他們當初能夠上臺,也是因爲有了人民的支持。還有,如果大家都覺得不提名蘇哈托總統做下一任候選人的話,如果換做是我,就會激流勇退,充分尊重大家的意見,這樣對國家,對在座的所有人都好。”
阿米佐約先是表達了一番自己的態度之後,隨後立刻將矛頭對準了蘇哈托,原先還是不點名地暗地批評,隨後就立刻拋出了對方的姓名,在“建議”的同時還不忘諷刺一番。
如此激烈的言辭,即便是哈比比都感到詫異萬分。不過在詫異之後,其他人看了看阿米佐約身上的軍裝,又有些恍然大悟。阿米佐約原本就是職業軍人。說話很少會拐彎抹角,所以這麼說大家都有些理解。
當然,最不理解的就是蘇哈托本人了。他倒不是對阿米佐約說話的方式不理解,而是他所說的內容。蘇哈托很清楚,阿米佐約纔是他在軍隊中的第一心腹,所以像“全國發動暴亂”這樣的事情他都和阿米佐約商量,而不是和魯比安度。
但現在,對方突然的反水,簡直就如同是在他的腹部上插了一把匕首,讓他感到痛苦萬分。最爲重要的是。蘇哈托還不能指責對方什麼。因爲他有把柄在對方的手中,如果真的相逼過分的話,對方來個魚死網破,大家就全部完蛋了。
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完全地出乎了蘇哈托本人的意料。軍隊中的兩大巨頭都表示了反對。其他的人表態已經不再重要了。一想到這裡,蘇哈托只覺得心如絞痛,他突然一下子撲到桌子上。喘着粗氣地喊道:“我很難受,叫醫生來!”
總統發病了,而且可能是心臟病!看着蘇哈托這副模樣,在場的人都嚇得不輕,其中就有人趕緊出去叫醫生,另外的人則看着正做痛苦掙扎狀的蘇哈托,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很快,醫生就趕到了這裡,在進行了初步的診斷之後,醫生宣佈蘇哈托身體狀況不佳,需要住院修養治療。隨後有工作人員來告知,此次會議押後進行。
就這樣,一場關於印尼政府最高層角力的會議就這麼虎頭蛇尾地結束了。在座的人三三兩兩地離開了人羣,儘管他們當中的人沒有一個對外界透露口風,但總統蘇哈托在開會期間發病的消息還是很快像野火一樣四處傳開。
……
雅加達市中心的人民醫院,最高層的vip病房,蘇哈托靜靜地躺在白色的病牀上,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樣。在他的牀頭,擺放着各式各樣的醫療器械,隨着蘇哈托起伏的呼吸,這些或是插、或是貼在他身上的儀器均適時地在顯示屏上輸出數字或曲線。
“總統先生,副總統先生來了!”
蘇哈托就這麼靜靜地躺着,房間裡也沒有其他的人。因爲事情非同小可,所以這層樓被集團封鎖了。不過,隨着一個聲音的響起,整個房間內的寧靜在這一刻被打破了。一名蘇哈托身邊其貌不揚的工作人員打開房門,對躺在病牀上的蘇哈托彙報了一句,隨後就靜靜地退了出去。
哈比比跟在這名工作人員的身後,邁步走進這間寬敞明亮的病房。他先是四周打量了一番,又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各種儀器上的數據、曲線,隨後才拉過一把椅子,好整以暇地在牀頭坐下,開口說道:“好了,我的老朋友,我已經來了,你可以開口說話了。”
讓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原本還昏迷不醒、一臉病態的蘇哈托緩緩地睜開眼睛,朝着哈比比不滿地瞪了一眼,頗爲不悅地說道:“哈比比,我的老朋友,你難道就不能讓我多休息一會嗎?要知道,剛纔我真的被你們嚇得心臟病要發作了!”
“行了,不要說這些沒用的了!”哈比比一擺手,不耐煩地說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怎麼樣,現在想通了嗎?準備什麼時候宣佈辭職?”
“我纔不會辭職呢!”蘇哈托勃然大怒,就要站起身來,不過行爲做到一半之後,他又頹然地放棄,重重地摔回到病牀上,仰望着上面的天花板,喃喃自語道,“我是絕對不會辭職的。你們就別想了,我還有美國呢,只要美國人支持我,我就絕對不會辭職!”
“美國人?”哈比比不屑地冷笑一聲,毫不留情地打擊道,“我的老朋友,你都被美國人拋棄了,現在還不知道嗎?就在幾個小時前,美國副總統戈爾剛和我通了電話,他們建議讓你辭職以安撫民衆的情緒,所以,你已經被他們拋棄了。”
“什麼?”蘇哈托這次是真正的大驚失色,他猛然翻起身來,兩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哈比比看,想要從他臉上察覺出對方是否在撒謊,可他看到的依然是滿臉的不屑,“爲什麼?他們爲什麼要拋棄我?”
“你的問題已經變成了他們兩黨內最有希望的候選人撈取競選下一任總統的資本!”哈比比微微地搖了搖頭,儘管心中很不情願,但還是說出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只要我上臺之後,繼續維持好和美國的關係,他們並不在意你到底會怎麼樣。而且聽說,爲了讓你下臺,克林頓親自授意戈爾成立處理印尼事宜的小組。你以爲軍隊裡的那些人爲什麼會背叛,都是美國人使的鬼。”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蘇哈托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大勢已去。下一刻,他就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這一次,他是真的生病了。
“我們談談條件,辭職的條件!”這是他暈倒之前,對哈比比所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