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節,天剛矇矇亮,東京城內就熱鬧起來。
走在街邊,兩旁商鋪都掛了花頭,有些更講究的還重新粉飾了店面彩油,入眼望去煥然一新。
但凡有賣酒處,都將罈子酒缸擺去門前,挑了“醉仙”二字的酒旗,就是樊樓、任店、潘樓、高陽正店這等地方也不例外。
這一日東京城皆賣新酒,大抵中午前就會售完,然後小店放下酒帘子,不再做生意,回家歡度佳節,大店如樊樓等則敞開門戶,於大堂內加桌,是年裡生意最好的一天。
從皇宮到平民,家中都會擺宴,無論奢陋,好好操辦一場家宴,團圓子女,都不想辜負此等美好時光。
即便是身居陋巷的窮苦人家,也會盡全力去買上一些酒水,回家慶祝中秋,寧願之後冒着沒錢買食物餓肚子的風險,也不願意虛度這個日夜。
秦王府上早就備好了各色節令東西,尤其是酒,種類繁多,簡直應有盡有,不過這些大抵都不是花錢來的,有軍中將官送禮,也有樊樓這種地方攀附孝敬。
大宋飲酒普遍,上至達官貴人,下到平民百姓,男人喝,女人也喝,易安居士李清照就寫過“濃睡不消殘酒”“沉醉不知歸路”等詞句。
李清照的父親是李格非,進士出身,曾任禮部員外郎,乃蘇東坡的學生,“蘇門後四學士”之一,李清照的母親爲元豐宰相王珪長女,善文詞,繼母則爲元佑舊黨首腦王拱辰的孫女。
一大家子全爲元佑黨人,而且和秦檜還是親戚。
秦檜妻子乃元豐宰相王珪孫女,李清照乃王珪外孫女,親屬關係極近,她與王氏乃親表姐妹。
趙檉曾於幾年前寫文抨擊過李清照,稱其詞雖婉,其人卻“只知嗜酒爛賭”,敗壞家門風氣,有損文壇名聲。
李清照填詞反擊,言辭犀利,步步緊逼,都中要害。
趙檉不能敵,只好再道男不與女鬥,少不與老爭,就此作罷。
這個少不與老爭,實在是李清照長趙檉太多,今年已經三十有六。
不過這乃文壇之事,倒與背景身份無關,只看文壇聲名地位,自古如此,記做士林佳話,供讀書人敬羨感嘆。
因爲於文壇上不夠聲名地位,連與這二人寫文相罵的資格都沒有。
就在前陣兒,趙檉打了秦檜後心中來氣,填了一詞嘲諷李清照,言之名門無後,一代不如一代。
李清照這次卻沒反擊,只是寫了首自嘲,以她那種目空一切的性子,這已算是在微微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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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檉一時不免得意。
此刻秦王府內戲臺和月臺都已搭起。
戲臺寬大,披紅掛綵,後面班子裡的人正在化妝換衣衫,馬上就要上臺表演。
大宋的戲曲其實是雜劇,由各種歌舞、正曲目和雜戲組成,其中只有曲目是正戲。
演出時先演一節由五個角色出場的小歌舞,稱爲“豔段”,再演“正雜劇”,其中正曲目是以大麴曲調演唱故事,雜戲則是驚險雜耍或是一段滑稽戲。
宋雜劇上承隋唐的參軍戲和歌舞戲,在這個基礎上吸收曲藝歌樂,下啓元劇的扮演說唱故事,開正戲主流敘事先河。
這邊戲臺準備上,那邊已經在排列桌椅,前面只有一張椅子帶圓桌,自然是趙檉坐的,後面林林等等又排了百十來個,多餘的是給碎玉樓準備。
碎玉樓裡幾乎都是沒有家業之人,本來更多,但被趙檉派出去一些,如今只剩下幾十個,趙檉大早便下令關店,都來府上過節。
這時不過早飯剛畢,府內就熱鬧的不行,不但碎玉樓的人有坐處,就是府內有職位的也都安排了位子,至於一些下人只要手上無活,亦都可以過來看戲。
趙檉換了身新袍子,通知下去後便來到臺前,衆人一起問好,他坐下後回頭去看,大宋此刻對男女尊卑的規矩不多,身後卻是女眷排在了頭裡。
小娘、簡素衣、戚紅魚都已到場,戚紅魚還帶了趙盼兒,想來茶店今天也是停業大吉。
他拿了戲單瞅上幾眼,微微搖頭,雜劇就是雜劇,正目不多,自唐以來便是如此,至於其中的曲調大抵由相同宮調若干曲牌連綴而成,與詞相似,有大麴、法曲、曲破、諸宮調、詞調等,往往“一宮到底”“一韻到底”。
其實無論曲或是詞,都繼承隋唐,相似較多,都須按照聲律固定格式填寫。
但曲更活潑些,可在某特殊聲律下增添字數,所以按曲牌填曲,字數未必一定相同。
而詞固定格子,不能增字,但曲特殊的格子內可多填一兩字,但唱出來須速度加快,保持聲律不變。
還有個區別就是,詞的韻腳相對曲而言通常都比較稀疏,僅少數詞牌可轉韻或平仄互押。
而曲的韻腳會更加密集,很多曲都是句句押韻、一韻到底。
這一朝盛行詞,但往往也唱曲,教坊司乃至秦樓楚館,是不只唱詞的,也會唱曲。
而戲臺上卻也不單唱曲,有時候正目裡也會唱詞。
只是詞的傳播更廣,詞甚至個別時候還被加入到科舉之中,而曲大多須要夾雜在大麴之內演唱。
所以文人填詞的多,填曲的少,畢竟填詞更有助於揚名,而曲受到正目大麴限制,往往單拿出來聽不出分數意思。
所以,長此以往,便是詞盛曲衰,自唐之後,這兩種文學形式,詞從中拔了頭籌。
趙檉將戲單遞去給後面的小娘,那日他在小樓裡說了要予小娘名分之後,便即離開,並未做些旁事。
小娘與戚紅魚簡素衣幾個看了戲單,點了幾齣戲目傳給戲團子班主,前面便開始演唱起來。
先演一節五個角色出頭的“豔段”,然後纔是正目。
頭一個出場的叫末泥,戴着黑漆噗頭,臉卻有如明鏡,穿描花羅襴。
第二個則叫引戲,系水犀角腰帶,裹紅帶綠葉羅巾,黃衣襴長襯短靴。
第三個叫副淨色,裹結絡球頭帽子,着役迭勝羅衫,口中念着雜文。
第四個叫副末色,言語生動,衣色繁過,填腔調曲,打諢發科。
第五個叫裝孤,扮做眼目張狂,額角塗一道明戧,面門抹兩色蛤粉,裹一頂油膩舊頭巾,穿一領邋遢戲襖,渾耍一副無賴模樣。
五人兜轉回演,又來歌舞優人,散做樂工,吹吹打打,正目大麴纔將開始。
戲臺上不住來往,說說唱唱,臺下人除了趙檉之外都看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陣陣驚呼。
趙檉卻瞧得心頭寡淡,翻跟頭打把式不講,只聽那曲兒唱的,大抵詞不達意,不知誰胡亂填寫,白白糟蹋了這幾百年傳下來的聲調。
就在他心中無聊之時,外面忽有管家來報,說是茂德帝姬和益王來府。
趙檉聞言便是一愣,他得罪了道君皇帝,所以中秋節宮內擺家宴不曾叫他,可這兩個在團圓日出來做甚?
益王就是趙棫,是趙福金的同母弟弟,趙福金這一脈雖然母親去世早,但皇子皇女身上的殊榮並不少,幾個皇子早早就封了王,遠不是趙構等一些皇子可比。
他想了幾息,覺得有些不對,站起身道:“讓他們過去書房。”
趙檉在書房待了片刻,就見趙福金和趙棫走了進來。
趙福金穿了身鵝黃色的宮裝,小臉上隱隱有淚痕,看見趙檉先行一禮,還未待說話,那邊的趙棫卻大哭出來。
趙檉見狀皺了皺眉,趙棫和趙構同歲,今年都是十一二,雖然還不算成人,但宮內早熟,兼之趙棫性子梗強,所以極少會哭,趙檉還在宮中時就未見過。
“二哥……”趙棫哭道。
“這是怎麼了?都坐下說話。”趙檉一時摸不着頭腦:“今兒不是中秋嗎?你們怎麼還出宮了,官家竟也允許?”
兩人坐在椅子上,趙棫哭個不停,趙福金只能安慰,半天后趙檉又道:“福金,你來說。”
趙福金瞅着趙檉,小聲道:“二哥,八哥兒他被爹爹貶爲庶民了!”
“嗯?!”趙檉聞言便是一愣,趙棫乃是道君皇帝第八子,封爲益王,怎麼可能會貶爲庶民呢?
“福金,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就貶爲庶民了?”
趙福金聞言眼圈一紅,低聲道:“二哥,今早也不知爲什麼,爹爹忽然大發雷霆,在延福宮把所有的皇子皇女都罵了一遍,就算不在身邊的也罵了,隨後就下旨將八哥兒給貶了,根本……根本不知是何原因。”
趙檉伸手摸了摸下巴,忽地心中想起一事,不由長吸一口氣,北宋末年,確實有這麼一樁皇室疑案。
在《宋史》和《宋大詔令集》裡都有記載,“八皇子棫,貶爲庶人”!
但是,雖然有明確記載,但卻都沒有闡明趙棫被貶的原因。
不說《宋史》,那《宋大詔令集》原名《本朝大詔令》或《皇朝大詔令》,是北宋九朝詔令文書的彙編,是宋綬子孫在南宋高宗紹興初年編纂,距離宣和年間極近,斷不會出現記載錯誤的情況。
在士大夫治天下的宋朝,皇帝貶皇子爲庶民極爲罕見,而且不述原因,更是自古未有!
趙檉看着姐弟二人,一個梨花帶雨,一個稀里嘩啦,這時趙棫忽然叫道:“爹爹把五姐也給罵了,比罵別人都要狠。”
趙檉聞言心中更加疑惑,道君皇帝一向對趙福金疼愛有加,怎麼又會罵得比旁人狠?
他不由道:“官家是如何罵我的?”
趙棫抹了一把眼淚:“爹爹……爹爹他罵二哥是亂臣賊子,孟德之流,還罵太子是廢物,忤逆不孝,罵三哥繡花枕頭,不堪重用!”
趙檉聞言嘴角抽了抽,這……這罵得可夠狠夠重的啊!
他這個倒沒什麼,罵着出氣而已,誰能信他是亂臣賊子?他可是忠臣!
可罵太子忤逆不孝,這個實在有些重了,太子忤逆不孝那還當什麼太子?
看來道君皇帝火氣很大,罵他們三個都這樣了,罵眼前的姐弟說不定如何!
只是趙檉也弄不明白何事,後世沒有記載原因,這邊聽姐弟說是突然大發雷霆,那就是說也沒有道出原因。
不過道君皇帝雖然昏庸,但不是那種暴戾之君,並不是那種動輒打殺的人,何況對自家子女,這其中肯定大有古怪。
道君皇帝一向以儒雅自居,這種事情發生在他身上,趙檉都感覺不可思議。
畢竟將一位皇子貶爲庶民,且不給出理由,這種事情是要被天下議論的,這可與道君皇帝一向經營的儒雅形象相悖。
趙檉想不明白原因,畢竟在歷史上這也是一樁皇家疑案。
他看着姐弟二人道:“今日宮內可否設宴?”
趙福金搖頭道:“爹爹下令不許擺宴,誰也不敢去提此事。”
趙檉心中愈發想不通,居然連家宴都省了,他安慰道:“此事留後再說,一會兒隨我先去看戲,晚宴就留在府中好了。”
隨後又聊些別的,趙檉帶着兩人去看戲,前面又加了兩把椅子,多上了月團小餅,這戲一看就是半天,兩人的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接着到下午,府內大擺宴席,足足開了二十幾桌,倒是喧喧鬧鬧,熱烈得緊,直到天色擦黑才告結束。
這時府內的月臺之上已經擺好了貢品,宴會散罷,趙檉帶衆人去賞月,賞完月後戲臺上開始唱夜戲。
趙檉瞅着無趣,便道:“不如去外邊轉轉,就不知道哪裡有節目。”
趙棫畢竟年歲小,此刻便有些忘卻貶謫之事,叫道:“二哥,不如去河邊看燈,聽說今晚的河燈有燈謎可猜。”
中秋節放的河燈上確實都有謎語,就是沒什麼太高獎勵,大抵只能贏個燈放,趙檉道:“可惜之前沒想過,如今想要租畫舫觀賞卻是不可能,只好在河邊看看。”
趙福金想了想:“也可以去尚書省和太學等處,聽說今天晚上不少地方都有露天詩會。”
“詩會?”趙檉點頭,中秋節確實不少地方開詩會,其中當以太學規模最大,他笑道:“那就先觀燈,隨後再去看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