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秀娘失魂落魄地出了宣撫司,回家後一頭扎進小書齋中,直讀到天色向晚,明月高掛。
祝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幾次親來詢問,祝秀娘都說在研究學問,祝確這才稍放下些心,只要不是被秦王佔了便宜,旁的事情都不算甚。
祝秀娘秉燭夜讀,卻眉頭越鎖越深,腦內也越來越迷糊,她想不通趙檉的話,卻又辯駁不了,此刻在書中亦未找到答案。
趙檉之前所說的話,顯然不是信口謅來,看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的模樣,甚至提到了她從未聞過的“綱領”二字,應該是心內早有了一派學說。
可天下任何學說都要有出處,有根基,有先聖的指引,趙檉學的又是哪家?是哪家學說的延伸?又受哪家的指引?
絕不可能是儒家,祝秀娘心中肯定,但隨後又不免猶豫起來,畢竟對方是皇室親王,怎可能不引伸儒家?
她顰着細緻雙眉,坐在案後微微思索,沉默許久後站起,從書架的角落裡翻出一本手抄的韓非子來。
這本書雖是手抄,但卻很新,能看出來幾乎沒怎麼被翻讀,只是爲了湊數才擺在許多儒家書籍的下方。
祝秀娘心不在焉地打開來看,當看到顯學那篇時,裡面的話吸引住她。
世之顯學,非儒即墨!
墨學,墨說?
這個與儒學最大對立的學說自漢以後,便已經逐漸消亡,沒有了傳承。
雖然眼下還有些墨說書籍刊印,卻都不全,散佚頗多,大抵爲些藏書經閣高價從書商處訂印,爲了收藏而已,市上並無銷路。
不過祝秀娘博覽羣書,以前倒是看過幾冊,但實在不喜裡面種種說法,這才連收錄都沒有,書齋內並無墨子、隨巢子這類書籍。
但她因爲讀過,所以知道墨家學說主張的是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天志、非命、非樂、節用等等。
這些學說與儒家太過相異,甚至完全相反,她覺得都是異說!
兼愛就是最大的異說,儒家說愛有等差,墨家卻說愛無差別。
墨家之愛不分厚薄親疏,愛護別人如同愛護自己,不受等級地位、名望家族的限制,是平等相愛。
可人又豈能平等?
祝秀娘再想起非命,便忽然有些恍然,墨家的非命乃是專門針對儒家天命提出來的,而這非命不同意一切事物都是由天所命,認爲人定勝天,事在人爲!
她長長地出了口氣,心頭驀地輕鬆下來,終於找到了趙檉話語之中的源頭,這秦王奉行的居然是墨家之道。
趙檉說人定勝天,民自有命,這不就是墨家的非命之說嗎!
當時她只顧着從儒家學問中考量此話,卻如何也沒想到此話竟然出自墨家。
祝秀娘想不通墨家這些學說,平等相愛、人定勝天、事在人爲,這些她不相信也不認可。
她出身大族,錦衣玉服,平素裡見慣了奢侈靡華,那些商農之戶,市井百姓,於她眼中就是兩方世界的人,如何平等?怎能兼愛?而這一切不都是天命嗎?
她剛看了韓非子,雖然匆匆一瞥,卻也記得幾篇,此刻暗想秦王身爲皇室,日日裡聲色犬馬、紙醉金迷,此刻反而大談墨學,豈不是可以用彼之矛,攻彼之盾?
刑不上士大夫,王子犯法,未能與庶民同罪,說甚麼兼愛平等,人定勝天!
祝秀娘心中有了計較。
第二天一早,她坐車再去了宣撫司,這次卻是不請自到,昨天離開時趙檉並未讓她今日過來。
書房內也不再問禮儀尊卑,讓坐便坐,給茶就喝,然後在趙檉疑惑的目光裡開口道:“秦王殿下,可信墨說?”
趙檉愣了愣,甚麼墨說?幾息後才反應過來是墨家學說,他立刻明白其中原因,這墨家倒是有些東西和他昨日所言相類,但並不是一回事,沒想到這祝秀娘還認真地回去查了,他搖頭道:“墨家學問聽說不錯,但本王少有涉獵,無有信否,不感興趣。”
祝秀娘聞言頓時有些懵,不感興趣,少有涉獵?這是自己猜錯了嗎?
瞧着祝秀娘恬淡素淨的神情變爲錯愕,趙檉站起身負手走出案後,道:“橫渠四句本王都不信,還信什麼兼愛非攻!秀娘你想多了。”
祝秀娘立刻窘迫起來,雖然趙檉神色平淡,但她分明看出那平淡之下的輕蔑與譏嘲。
這是在暗裡嘲諷她沒有見識嗎?祝秀娘沉默了片刻,到現在爲止她也沒弄懂趙檉爲何要見她,不爲美色,不爲論學,難道就是爲了嘲笑她這所謂的歙州第一才女嗎?
祝秀娘冷靜下來,覺得這秦王很怪,一舉一動都不合常理,她試探問道:“王爺有什麼學說?”
趙檉瞅着他,沉吟片刻,開口道:“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
這……這不還是儒學嗎?!
祝秀娘身子一僵,彷彿昨日一般,又呆在了當場……
江寧城南十幾裡處,官道旁有蜿蜒小路,悠悠綿綿去向遠方村中。
就在這小路頭裡,把着官道,有幾間草木房舍,房舍前方搭着涼棚,擺放幾張老舊木桌,上面包漿厚重,不知乃多少年景之物。
桌上各自擺放了粗瓷大碗,那碗破陋,不少還鋦了釘子,極其寒酸。
一旁堆座土竈,上有大壺,“咕嘟,咕嘟”正燒着開水,靠後有個小方桌上排着亂七八糟的罐子,油膩骯髒,不知道里面放的什麼玩意兒。
棚子外立有木杆,挑了面破爛旗子,上用黑炭寫了個歪歪扭扭的茶字。
這是間茶鋪,專做官道行人生意,但此處距離江寧太近,出城的人幾乎不會光顧,進城的除非太過疲渴,否則十幾裡地咬咬牙就過去,也不用喝茶花錢。
所以茶鋪生意並不好,眼下江寧還閉了城,更沒人來往,鄉間也都知道要打仗,便是平日裡過來插科打諢的都沒有。
此刻茶鋪後面的土房裡走出個瘦小枯乾漢子,穿身墨黑色斜襟小衣,戴着青皮紗織小帽,臉如焦木精瘦,眼似綠豆冒光,留兩撇鼠須,一隻手拎了個酒罈,一手抓了把不知道什麼豆子,哼着小曲,來到桌邊坐下。
他拍開泥封,是壇老燒,不須篩酒,便就着豆子吃了起來,邊吃邊唱道:
爺爺生在山野間,
也無錢來也無田。
自從跟了二大王,
天高地闊心頭寬。
他雖然唱着曲兒,眼睛卻一直盯着官道之上,就算是一雙招風耳朵,似也在微微顫動,聽着四周動靜。
轉眼大半壇酒下肚,這人臉色紅潤起來,兩排鼠須都在抖動,得意地繼續唱道:
骨軟身軀健,眉濃眼目鮮。
容貌如異客,行步似飛仙。
夜靜穿牆過,更深繞屋懸。
偷營高手客,吾名喚時遷。
他唱完便將罈子舉起湊到嘴邊,“咕嘟嘟”把剩下的酒湯都灌進肚中,隨後打個飽嗝,將酒罈遠遠丟去,“啪嚓”一聲脆響,當真灑脫絕倫。
隨後剛想躺在條凳上小憩一二,卻忽然彈跳起來,端得彷彿那鼓上之蚤,輕若無物,腿腳似簧。
他跳起來後,把一隻手擴在耳上,向官道那邊聽去,隨後臉色一變,眼珠轉了轉,便去鋪外的旗杆下查看。
那旗杆用白色的不知道什麼漆料圖畫了個奇怪圖案,顯眼分明,於灰褐色木杆上遠遠的就能瞧到。
這精瘦漢子不是旁人,正是趙檉派出城的時遷,他看完旗杆圖案後,又檢查了旁的幾處,接着拿條又髒又破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抓過掃帚開始掃起地來。
就在十幾息之後,那官道上傳來馬蹄震動聲音,眨眼就到了近前,竟然是支千人的隊伍。
這隊伍前方打着兩面大旗,一面旗上繡着斗大的“聖”字,一面旗上則繡了個方字。
時遷拿着掃帚向那隊伍看去,那隊伍也都瞧到了這處茶鋪,就見前方一名頂盔摜甲的戰將高聲叫了一句“住”,隊伍緩緩停了下來。
那戰將看着年輕,濃眉大眼,面似銀盆,腰板溜直,他上下打量路旁這茶攤,最後目光落在旗杆之上,雙眼緊盯着上面的標誌,神色就是一滯。
旁邊一人也瞧到那標誌,臉色大變,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去確認無誤,隨後低聲驚呼:“石將軍,這,這……”
那年輕戰將表情凝重無比,道:“不錯,是光明標!”
旁邊人道:“石將軍,此地如何會有光明標?”
年輕戰將搖了搖頭:“我也不知,不過除了元帥和後使一直在軍中外,另外兩名光明使則都在外處,便是起事之時也沒有回去幫源,就不知在這裡的卻是哪位。”
旁邊人道:“右使和前使屬下從來沒見過,尤其右使,只聞其名,連武藝如何都不曉得!”
年輕戰將看了他眼,點點頭:“我也是隻知道右使名字,沒見過其人,他和其他幾位使者大人不同,雖然也份數我中原聖教,但卻是回鶻聖姑一脈。”
明教四大光明使,以左爲最尊,方七佛是光明左使,其次是光明右使,然後是光明前使,這個前使常年不在教內,於外面聯絡天下英雄,至於光明後使則和前使相反,從不離教,時刻跟在教主方臘身邊,是方臘的影子。
旁邊人點頭道:“這個屬下倒是知道,還有青鱗龍王也是聖姑一脈,不過青鱗龍王倒是去過總壇,屬下見過。”
年輕戰將沉思片刻,道:“不管右使或是前使,在這裡出現必有緣故,說不得就是知道聖軍想攻打江寧,有話要與元帥分說才留下標記,我等當去拜見。”
旁邊人立刻說好,年輕將軍跳下馬,帶了十幾名手下,向着茶鋪走去。
時遷這時瞅着他們,見過來不遠,便高聲喊道:“日月無量,惟光明故,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那年輕戰將腳步一頓,回道:“懲惡揚善,惟光明故,生亦何歡,死亦何苦,聖教石寶請問這位兄弟,是哪位使者大人在此留下標記?”
時遷上前一步,做了個明教見面禮,隨後道:“日月光明,天佑右使,竟然是總教的石將軍來了,屬下這廂有禮了。”
石寶道:“原來是右使大人在這邊,不知此刻可在房內?我等前去拜見一番!”
時遷搖頭道:“右使並未在此,不過留下了兩封信函,一封說給聖軍的先鋒,另一封卻是給左使大人七佛元帥的。”
石寶一聽右使不在此處,臉上便露出疑惑神色,畢竟他們只是看到光明標過來,和時遷也不過簡單地對了個教內切口,如果光明右使李飛在,那見面就知真假,可此刻這人說右使不在,他心中便生起懷疑。
時遷久走江湖,察言觀色,早看出石寶心中所想,只見他不着不慌地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上前去:“石將軍,這封信是右使大人給聖軍先鋒官的。”
石寶拆開信去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最下方那一枚長方形印記,這印記硃砂蓋就,花紋複雜,上面還有蠅頭小字密密麻麻。
看到這枚印記,石寶心中立刻鬆了口氣,這印記乃是用光明令蓋下的,光明令全教只具四枚,只有四大光明使擁有,至於教主的令牌卻是聖光令。
光明令不但是光明使者的身份令牌,還能用作蓋印壓章,用以簽押一些信件,覈對身份。
而光明令上的雲路文字都極複雜,且還有波斯文在上,極難仿造僞制,再配合教內經義口號,只要見到印記,便是真實無誤。
石寶此刻仔細看信,臉色不時變化,待看完之後,衝時遷點頭道:“好兄弟,果然是右使大人親筆。”
時遷笑道:“石將軍,那這封右使大人給方元帥的信……”
石寶道:“兄弟且在此等候,我現在就派人快馬到後方報信,此事重要,信函還是兄弟親自交給元帥爲好!”
時遷稱“是”,道:“那還請石將軍進來喝茶,一起等候。”
石寶道:“如此甚好!”說罷打發人去後方中軍方七佛處送信,接着就到了茶棚內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