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馬過了白溝河,傳說中如狼似虎的遼國騎兵沒有湊上來,只是遠遠地保護着,給宋使的供應也沒有什麼變化,在大宋能吃到什麼,到了遼國,也差不多。
趙宗景懵了,不是說到了遼國,就進了地獄,怎麼小鬼會這麼客氣,他是不是來了假的遼國?
“遼國當然是真的,我那個小冊子更是真的。”王寧安笑呵呵道。
趙宗景突然瞪圓了眼睛,“王大人,你必須給我個解釋,不然我,我上表彈劾,你裡通外國!”
“行了吧,要是沒我,你現在不定受什麼罪呢!”
趙宗景搖晃着腦袋,頑固道:“國事爲重,國事爲重!”
沒想到,這還是個正義感爆表的好孩子,王寧安呵呵一笑,顯得神秘莫測。
“昨天晚上,耶律化葛找到了我。”
“他要幹什麼?”
“很簡單,他讓我提供一些高粱種子。”
“啊?”趙宗景驚問道:“他要種高粱?”
“沒錯。”王寧安笑道:“我把釀酒的方子給他,他能不想賺錢嗎?要釀酒,就要種高粱,耶律化葛想把手上的田產和牧場都改種高粱——對了,小王爺,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趙宗景眨了眨眼睛,“意味着他會有很多高粱,然後有很多酒,他財了!”
王寧安對他的智商都不抱希望了。
“農田都種了高粱,他吃什麼?”
“從別的地方買唄,反正有錢什麼買不到。”趙宗景還傻乎乎的。
“你就是過好日子過慣了,一年之前,河北上下還苦於水災,手捧着錢,都買不到糧食。”
趙宗景總算恍然大悟,有些磕巴道:“你,你是想讓遼國都種高粱,都釀酒,然後他們的糧食就不夠吃了,然後全都餓死?”
“他們還沒有那麼白癡!”王寧安輕笑道:“不過遼國的糧食產量肯定會下降的,我算過了,遼國在豐年糧食自給率大約在八成以上,荒年也有六成,缺口則是靠榷場貿易,還有四處搶奪填補,遼國不到一千萬人口,努努力,還沒有問題。如果能把糧食自給率拉下來兩成,也就是低於百分之五十……那麼遼國就沒什麼荒年豐年之分,年年都是災荒了,偌大的遼國,弄不好就因爲一點高粱,遍地烽火。”
陰險!
實在是陰險!
趙宗景不寒而慄,他實在是受不了王寧安,談笑之間,把事情說的那麼輕鬆,那可是無數生靈啊——好吧,反正死的都是遼國人,和大宋沒什麼關係。
不過趙宗景,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王寧安,哪怕他給你好處,你都要防着點,這傢伙簡直陰險透了!
耶律化葛很聰明,他看透了王寧安對付遼兵的辦法,可他卻想不到,王寧安用着同樣的手段在對付他,最可氣的是還奏效了。這位吞下了王寧安拋出來的好處,還利用他的才智,幫着王寧安去挖遼國的牆角,由此可見,這世上從來不存在智者,只要好處足夠多,誰都會犯糊塗。
這就叫利令智昏!
當然,犯糊塗的不只是耶律化葛一個,大宋這邊,同樣如此。
任命楊懷玉出任帶御器械,趙禎很是整治了一下身邊的人,把不可靠的統統清除,又選拔上一批年輕太監,除了不動如山的陳琳之外,其他人幾乎都調整了。
如此一來,外人想要窺探皇帝的秘密,難度就增加了無數倍。好多苦心經營多少年的線,一下子都斷了。
就像是地震一樣,從中心炸開,不斷向外擴展,當其衝的就是文彥博。
儘管沒有證據,可是趙禎已經把賬記在了他的頭上,還沒等趙禎下手,有人就率先起了攻擊。
這個人正是號稱真御史的唐介!
之前唐老大人被推薦去嶺南平叛,結果王寧安弄出了閱兵的事情,趁着空擋,包拯給唐介寫了一封長信。
他在信中直言不諱,狄青是忠臣,是可靠的將領,嶺南交給他,絕對沒有問題。包拯還推薦了餘靖,讓他擔任安撫使。
名義上餘靖協助狄青,負責後勤軍需,實則暗中監視,防止出亂子。
唐介的確不擅長軍務,他和包拯的關係又很深,見了這封信,就照做了。不過唐大老人可不光是看在包拯的面子上,他手裡還握着一項證據。
文彥博爲了能夠進京,走了張貴妃的路子,而張堯佐正是張貴妃的伯父,御史言官彈劾張堯佐的時候,文彥博明裡暗裡,都在幫着張堯佐說話。
前後事情串聯起來,毫無疑問,文彥博和外戚張堯佐走在了一起。
靠着走後宮路線,吹枕邊風,竟然能當上相,簡直是士林恥辱。唐介滿腔憤怒,化成匕一般的文字,向文彥博扔了過去。
唐介在清流的號召力絕對非比尋常,有他帶頭,後面的人快跟進,竟然形成了一股鋪天蓋地倒文的浪潮。
眼看着雪片一般的彈劾奏疏,文彥博長嘆了一聲,自己的相算是做到頭了。不過他沒有傷心,反而有一些慶幸。
唐介難,總比皇帝親自難好,至少能保證體面離京,只要沒撕破臉皮,就還有機會重新殺回來。
文彥博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坐了一個多時辰,把前前後後都想清楚,然後起身,前往富弼的值房。
“彥國兄,以後的重任只怕要落到你的肩上了。”
富弼同樣唉聲嘆氣,“寬夫兄,你覺得我還能留在位置上嗎?”
“一定要留着!”文彥博壓低了聲音,顯得十分神秘,“彥國兄,你覺得陛下是不是有些不一樣了?”
富弼深吸口氣,他低頭思量一陣,也不由得點頭。
往常的趙禎都是無條件信任諸位相公,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商胡口決堤,趙禎就是聽了夏竦的話,修六塔河,結果鬧出了更大的問題。
自從那之後,似乎趙禎就變了,在救災的時候,倚重歐陽修,抗擊遼國,啓用范仲淹,雙方議和,又按照王寧安的方略辦……這就好比一直受寵的妃子,突然現榮寵被另一個妃子搶走了,當然要奮起反擊,甚至歇斯底里。
前面也提到了,向遼使下手,文彥博知道,可下那麼重的手,卻出了文彥博的預料。怎麼說呢,文官系統是有生命的,那麼多人,從上到下,誰都有想法,有算盤。就算你坐上了相的寶座,人家也不至於唯命是從,給你當孝子賢孫。
會聽幾分,能做幾分,這裡面的分寸十分微妙,恐怕只有當事人才能領會。
“寬夫兄,陛下有什麼不同,似乎不是咱們做臣子的該窺視的。”
文彥博搖了搖頭,心說你就裝蒜吧!
“彥國兄,咱們把話挑明瞭說,自從六藝學堂創立,醉翁這些人湊在一起,他們所宣揚的東西,已經出了聖賢之道。而且離經叛道,越來越遠,彥國兄就沒有察覺嗎?”
富弼張了張嘴,苦笑道:“醉翁他們也是爲了大宋江山,更何況漢唐以來,儒家式微,如今百花齊放,醉翁自然能成就一家之言。”
“不然!”文彥博凝重道:“彥國兄,醉翁他們講究知行合一,提倡實踐,主張四民平等,還倡導專業……凡此種種,都是在挖孔孟之道的根基,以彥國兄的睿智,不會看不出來吧!”
還真別說,文彥博是一針見血。
王寧安盜用了王陽明的觀點,不過他又給修正豐富了。
比如王陽明認爲的知行合一是致良知,也就是在行動中,實現自己的良知,從而達到聖賢的境界。
王寧安卻認爲光有良知作爲指導,還遠遠不夠,必須研究事物的客觀性,弄清楚來龍去脈,才能真正把事情辦好,光有好心是沒有用的,知行合一更重要的是看結果,要利國利民,纔是真正的致良知,對得起良心!
看似普通平常的觀念,對於大宋的讀書人來說,卻不亞於一場核爆。
王寧安把原來儒家一直批評的功利主義偷渡到了知行合一裡,徹底讓讀書人擺脫了空談良知心性的怪圈,也把儒家的聖賢論打得七零八落。
其實孔老夫子還算有自知之明,他認爲內聖外王,纔是聖人的標準,按照這個標準,孔夫子當然不是聖人,可他的徒子徒孫不甘心,愣是把孔夫子奉爲聖人,以爲研究透了孔子之學,就能全知全能,無所不會,靠着半部論語就能治天下!
毫無疑問,王寧安主張的知行合一,徹底打碎了儒家的立論基礎,他認爲世界至少有兩個,一個是內心的道德世界,一個是外在的客觀世界,連結這兩者的正是實踐。由於實踐的存在,就有了對錯之分。
原本的儒家,盲目認爲先人的都是好的,後人只需要效仿就行了,可王寧安卻說先王未必對,一切靠實踐!
他的主張,通過平縣的施政,得到了六藝學堂上下的一致擁護,並且快形成一股新的學說。
對於士大夫來說,國家可以亡,大不了換個新主子,但是道統不能亡了,要是孔孟都不值錢了,他們還指着什麼吃香的喝辣的。
“能滅我儒家道統者,不是遼國的鐵騎,也不是西夏的神臂弩,而是六藝學堂!是歐陽修等人!”
文彥博情緒激動,“彥國兄,你和醉翁他們有些香火情分,我希望老兄能以孔孟道統爲念,替天下讀書人壓制住他們,拜託了!”
富弼沉默許久,才哀嘆一聲,“寬夫兄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只是我本事有限,這擔子要大家一起挑。”
到了這時候,富弼還在耍滑頭,文彥博也是無語了。
“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彥國兄給我們大傢伙當個領頭人吧!”文彥博又逼了富弼一步,富弼只能點頭。
三天之後,文彥博在唐介的炮轟之下,被趙禎罷相,按照慣例,即便宰相外調,也會得到許多虛銜,以示榮寵,可這一次,文彥博僅僅得到了觀文殿大學士,忠武軍節度使的位置,顯然,皇帝對他多有不滿。
與此同時,樞密使龐籍也外調昭德軍節度使,兼任幷州知府。
隨着龐籍離開,賈昌朝終於如願以償,成爲了唯一的樞密使,而昭文館大學士的位置,富弼沒有得到,而是落到了宋庠的手裡,東西兩府的主人同時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