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的變動,能嗅出很多的東西,文彥博和龐籍外貶,顯然標誌着趙禎要採取更積極進取的對外策略,讓賈昌朝獨掌樞密院,顯然就是關鍵的一步。賈昌朝雖然軍事才能比不了龐籍,但是他在河北期間,結交很廣,幾支強兵都願意買他的賬,可以想見,賈相公有了一展身手的好機會。
令人玩味的則是東府的變化,富弼沒有隨着文彥博一起罷免,依舊保留了集賢殿大學士的位置,趙禎還是很懂分寸的,至少他不想徹底和保守的官僚鬧翻。至於新任的昭文館大學士宋庠,是個沒注意的牆頭草,哪邊風硬往哪邊倒。
如果趙禎強勢,宋庠就是一個聽話的相,如果皇帝弱勢,他就會跟着言官跑……
總體上來說,以文彥博、富弼、龐籍等人爲代表的傳統官僚,開始受到了壓制,但是他們實力雄厚,根基紮實不論是高端戰力,還是底層影響力,都不容小覷。尤其是把持着士林輿論,想要撼動他們,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不過還算是良好的開始,至少出使遼國,不用擔心自己人掣肘了。
王寧安的心情很不錯,可趙宗景卻不然,自從進入遼國境內,他的眉頭一天比一天皺得深,沒幾天下來,跟一個小老頭似的,悶悶不樂。
遼國人也看出了趙宗景的低落,沒事總拿言語刺激他。
“看到沒有,這裡就是范陽,當初安祿山在這裡起十五萬大軍,一路奪取長安,從此之後,天下逐鹿,羣雄並起,我大遼福澤天佑,你們漢人不是喜歡說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由此看來,是上天把燕雲交給了大遼,你們無福無份,就不要癡心妄想了。”
趙宗景簡直要氣炸了肺,一路上所聞所見,讓這個小王爺越悲傷。渡過白溝河,按理說就是遼國境內,可兩旁田連阡陌,百姓往來耕種,無論從穿衣,還是語音,幾乎同河北沒什麼差別,相比之下,比起長江以南,更是像是中華之地。
以往趙宗景只是有個朦朧的念頭,他現在卻完全清楚了,這裡就是中原王朝的地盤,上面住着的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都是辛勤勞作,都是春種秋收,黃皮膚黑眼睛……可是!可是!可是!!
如今卻被生生納入了蠻夷的版圖,那種骨肉撕裂一般的痛,讓趙宗景徹夜難眠,輾轉反側。
當初太宗皇帝傾盡全力,兩次北伐全都慘敗,沒能一鼓作氣拿下燕雲,從此之後,不但國土割裂,同胞分離,而且大宋的門戶洞開,自古以來,農耕和遊牧的分界線就在長城一線,無論秦漢隋唐,都把版圖伸到了長城一線。
守住了長城,進可以攻,退可以守,進退自如,等於給繁華的中原加上了屏障。
可失去了燕雲的屏障,從汴京向北,一馬平川,再無天險可守。大宋只能了瘋一樣,囤積百萬大軍,試圖靠着人數優勢,彌補機動戰力的不足。可是缺乏訓練的農夫,如何同在馬背上長大的強盜抗衡?
危若累卵,這四個字形容大宋的狀態,實在是太貼切了。
黃河決口,所有人都擔心遼國會趁機南下,其實不是沒有道理。
幸運的是遼國也出現了內亂,仰賴天子仁慈,將士用命,擋住了遼國的壓力,簡直是不幸中的萬幸。
可是老天爺會一直保佑大宋嗎?
下一次出現災荒,內亂,遼國鐵騎會不會趁機南下?
二十多年,自己一直過着舒舒服服的小日子,從來都是衣食無憂,汴京的繁華讓自己迷茫了,以爲活在了太平盛世,以爲趙家的皇帝是千古聖君,以爲天下安康,江山會一代一代傳下去……
直到此刻,趙宗景才猛然醒悟,他其實是活在一場幻夢之中,稍不留神,夢醒了,繁華就像是一筐雞蛋,會被輕鬆敲碎,什麼都不剩……
趙宗景憤怒了,他想要和遼國爭辯,想要大聲告訴他們,大宋不是好欺負的,燕雲故土早晚要拿回來,敢小覷大宋,你們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當他想要大罵的時候,卻被王寧安攔住了。
趙宗景紅着眼睛,怒氣衝衝道:“王大人,他們那麼囂張跋扈,你忍得下去嗎?”
“忍不下去也要忍!”王寧安同樣很不好受,他受到的震撼絲毫不比趙宗景來的小,只是王寧安清楚,現在鬥嘴鬥舌,除了惹一肚子氣,別的用處都不大。
“知恥而後勇,小王爺有功夫還是多想想怎麼滅了遼國,取回燕雲吧。”
趙宗景有些遲疑,“王大人,你真的有把握?遼國雖然不像他們吹噓的那樣,帶甲百萬,可幾十萬人馬總是有的,草場遍地,騎兵衆多,大宋想要打贏遼國,太難了。”
“所以不能靠打。”
“那要靠什麼?”
“靠腦子!”
趙宗景臉瞬間就黑了,王寧安也不管他,人馬鄰近幽州,也就是遼國所謂的南京,有一大隊人馬出來迎接,爲的是個年輕的貴胄。
聽耶律化葛介紹,此人叫耶律涅魯古,是皇太弟耶律重元的長子,這傢伙從小好武,騎射本事驚人,囂張跋扈,目空一切。
耶律重元奪嫡之心,多半是涅魯古鼓動的。
他看到了宋使大隊趕來,並沒有迎接,反而是一揮手裡的彎刀,遼兵一字排開,手裡的刀劍高舉,在陽光之下,閃爍寒光,只要一聲令下,上萬騎兵就能衝過來,把大宋的使者踏成碎片!
凝重的氣氛,讓趙宗景都變了顏色,他的手不自覺按在了劍柄上面。
這時候涅魯古突然縱馬奔騰,像是閃電一般,衝到了大家的面前,在距離不過二十幾步的地方,突然圈馬,向旁邊跑去,濺起的塵土順着風吹到了王寧安和趙宗景的臉上。
挑釁!
十足的挑釁!
趙宗景兩腿夾馬肚子,情不自禁就要衝出去。
王寧安連忙拉住了他,微微搖頭。
趙宗景強忍着怒火,哼了一聲,把頭扭過去。涅魯古在他們面前來回跑了三次,這纔到了王寧安的面前。
“哈哈哈,宋使以爲本王的騎術如何啊?”
王寧安故作驚訝,對耶律化葛道:“貴國真是太高看我們了!馬術雜耍,讓個奴僕表演就是了,怎麼能讓王爺親自來呢!”
王寧安回頭,對通行的人員說道:“趕快記上,遼國王爺以馬術迎接宋使,兩國友誼又上了一個新臺階!”
王寧安說得聲音很大,涅魯古聽得一清二楚!
好嘛,老子是向你們示威,什麼時候變成了雜耍?
他氣得腦門青筋暴起,這時候耶律化葛和張孝傑馬上跑過去,同涅魯古嘀咕了幾句。涅魯古眼前一亮,他催馬到了王寧安的面前,上下打量他許久,突然冷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就是你殺到了大遼境內,屠殺了數萬百姓,我現在就要拿你的人頭,祭奠死去的人!”
說着,他竟然把彎刀舉起來,要對王寧安動手。
這時候大宋這邊都傻眼了,不知所措,突然,趙宗景猛地抽出寶劍,猩紅着眼睛,同樣指向了涅魯古。
“遼賊,你們竊據燕雲,劫掠無算,殺我子民,掠我百姓!仇比山高,債比海深!你們還恬不知恥,作威作福!大不了就拼個你死我活,看看我大宋有沒有孬種?”
壓抑了一路,趙宗景徹底不管不顧了,還真別說,他可是名義上的正使,又是大宋的小王爺,他這麼一來,其他人全都熱血沸騰,紛紛抽出了兵器,雖然人數懸殊,但是哀兵必勝,擺出了拼命的架勢,也夠嚇人的。
雙方就這麼僵持着,足足過了一刻鐘,耶律化葛湊到了涅魯古面前,低聲說了兩句,涅魯古呵呵一笑,“我大遼乃是上邦大國,不會隨便爲難你們,剛剛也不過試探貴使的膽氣,還算是個男子漢,本王也就不難爲你們了。”
他給自己找了個臺階,趙宗景的手心都是冷汗,總算能長出一口氣。
突然,涅魯古一瞪眼睛,“我想放過你們,可是你們自己找死!我大遼使者到了貴國,竟然被刁民打死,這筆賬怎麼算?”
誰管你怎麼算,再說了,還不是你們先動手,被打死了也活該!
趙宗景真是豁出去了,王寧安卻顯得冷靜無比,不動如山。
“不用大呼小叫,虛張聲勢,我們既然來了,就是帶着誠意,我希望你們也拿出誠意,不要把一個堂堂國家,弄得像山賊土匪似的,你這套下馬威,跟我玩不着!”
話不在多,直戳要害,把涅魯古說成了土匪頭子,他氣得臉上的肉直跳。咬了半天的牙,突然冷笑道:“宋使,你說你們有誠意,誠意在哪裡?是把關南土地交給我們,還是增加歲幣,或者嚴懲兇手?你們做到了哪一樣?空口說白話,我們可不是三歲孩子,那麼容易被騙!”
王寧安淡淡一笑,十分優雅地擺擺手。
“你說的本官當然給不了,不過本官可以拿出一千萬貫!”
涅魯古驚得下巴掉下來,“你是說歲幣增加一千萬貫?”
“哈哈哈,當然不是——這一千萬貫是採購貴國的商品物資,至於能賺多少錢,你們自己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