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回首烽煙平息處
三遠船北上的中途,遇着一股南風,藉着這風勢,他們花在海上的時間少了兩天。
逆風航行,顯然不如順風來得迅速,當海面颳起的風是逆風時,三遠船會利用角帆,與風向形成一定角度,走“之”字形前進,不僅航線因此而變長,而且航速也會慢上許多。
因爲有指南針定向、六分儀定位的緣故,只要不偏離航線太遠,茫茫大海之中,他們還是能確認自己的位置,象這樣的短途航行,誤差不會很大。
“大郎,懸島之上烽火臺有煙火!”一個義學少年敲開趙與莒的艙門,神情嚴肅地道。
依着懸島的規矩,只有島上遇着危險,纔會在烽火臺放煙火,這原本是向過往的沿海制置使戰船報警,但這次卻被三遠船看到了。
“上去看看。”趙與莒用力揉着額頭,那種頭痛的症狀又犯了,他看了看楊妙真一眼,這個粗心大意的女孩並未發現他的不適,而是對懸島發生的意外極爲有興趣。
趙與莒在心中苦笑,比起阿妤來,楊妙真可真是個粗神經。
對於島上情形,他反倒不擔心,如今不是一年前那沒有防備的懸島了,加上那兩門超過這時代的青銅炮,趙與莒相信足以嚇止任何膽敢侵擾者。即使對方能登上島,經過數年準軍事化訓練的義學少年、被義學少年訓練的島上護衛還有暫時駐紮在此的部分紅襖軍義軍,都足以讓那些上島者徹底完蛋。
不過,如果他知道這次是整個大宋海疆有些規模地海賊一起前來。湊足了大小船隻六十餘艘,人數超過一千二百。那麼他恐怕就沒有這麼安心了。
楊妙真是第一個跑到甲板上觀望的,此時天色已大亮,故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島上情形。隱約還聽得到島上有喝斥聲。不過兵器與廝殺聲卻不曾聽見了。楊妙真瞪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只望見寨中刁斗上有人走動,碼頭、燈塔也總有一隊隊人來回巡視。
“原來已經沒事了。”楊妙真有些泄氣地道:“俺在船上憋悶久了,原先尋人試試拳頭。”
跟在趙與莒身旁地秦大石等人都變了臉色,這些日子在船上,楊妙真沒少拿他們試拳頭。得了趙與莒之託,楊妙真在傳授他們拳腳刀槍上極是用心。每次練習,幾乎都是真打實殺。
“俺的槍法是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你們若只是想學些花拳繡腿,有大石那兩下也就足夠了。可要想在兩軍陣中活下來,就需依着俺地練法……笑什麼笑,你自家也得練,總讓旁人護着你,你還算是個男人麼?”前半句是練拳時對秦大石等人說地,後半句則是對看着他們在船上捱打的趙與莒說的。
“我才十三歲,只算是少年。還不算是男人。用不着上戰陣。”唯有在對着楊妙真的時候,趙與莒才稍稍尋回後世裡的感覺。不再是那麼冷漠,順着她的話語,還能和她開開玩笑。
自楊妙真跟在他身邊之後,他笑地次數明顯多了。故此,秦大石等人無視楊妙真對趙與莒的不敬甚至是冒犯,若是換了旁人,他們只怕早掄着拳頭上去了。
“看來無事,無事就好。”趙與莒眯着眼睛看了看,心中暗想。
懸島是他的錢罐子,在可以想見的這幾年中,淡水、基隆能自給自足併爲他積蓄力量便不錯了,他要花錢地地方還多,還須藉助懸島上的產業。
船漸漸靠上碼頭,因爲香樟旗的緣故,島上義學少年知道是趙與莒回來,都是極興奮。孟希聲、李一撾領着他們前來迎接,靠崗之後,趙與莒注意到,碼頭裡還停着些船,其中便有沿海制置使的幾艘戰船。
“大郎!”
孟希聲臉上仍然有些蒼白,那是見多了死人的緣故,趙與莒掃視其中,發覺留守在懸島上的一些義學少年未曾出現,臉也微微沉了下去。
前三期的義學少年,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地,幾乎人人各有所長,他也對每一個人都有了感情,就象是他後世對自己地學生一般。無論是誰傷亡,他都會非常難過。
孟希聲明白這一點,連忙道:“咱們傷了七個,都是皮肉傷,並不打緊。”
趙與莒點頭又看了李一撾一眼,李一撾臉上堆滿了笑:“大郎,我放了幾個大爆仗。”
從他的話語與神情來看,花了數十萬貫才鑄成地兩門青銅炮戰況還不錯。趙與莒臉上露出微笑,這纔開口問道:“島上傷亡如何,是哪裡的蠢賊來找死?”
“南海十八處海賊結成夥,糾合了千餘人呢,又是上回跑掉的那個丁宮艾找來的。”孟希聲簡單地說道:“昨日白天在海上被一撾趕跑了,夜裡又自後山偷襲,卻碰響了警鈴。沿海制置使的巡船見着咱們的警煙,恰好昨夜來了,故此一夜苦戰呢。”
昨天夜裡的苦戰,主角並非義學少年,而是沿海制置使與懸島的護衛。這年餘來,沿海制置使幾乎將懸島當作自家半個營盤,將定海駐地的一些物什都搬了來,其中也包括數十張弩。昨夜大戰中,這數十張弩與另外三十餘張弓,讓海賊們死傷慘重。
當初建江南製造局時,趙與莒便很是重視防備,除卻碼頭這邊外,爲防止敵人翻上後山自燈塔處居高臨下衝擊,他下令在燈塔左近佈置了警鈴,每夜都有人在塔上值守,警鈴響後便在塔上觀察,若是敵襲立刻鳴鐘。而且,在燈塔通往寨子的山道上,他又有意設了數道牆壘。讓敵人無法從山上直接衝入寨中。海賊們衝到這些牆壘前,便被埋伏在其上的護衛、沿海制置使水軍用弓弩一陣亂射。他們擠在狹窄地空間之內,根本避無可避,數輪弩箭之後。便有兩百於人或死或傷。
無法殺到對手。自己同伴卻不停的慘叫,衝下山地海賊們士氣剎那間便崩潰了。他們或仗着身手敏捷,或拿同伴屍體爲掩護,拼命地向回逃,但後邊的海賊並不知情,又竭力向前擠。雙方自相殘殺,又是死殺不少。
等王子清、趙郎等賊首穩住衆人時,周圍已經是殺聲四起,現在不是海賊要攻島。而是島上要攻殺他們了。藉着居高臨下的地勢,起初他們還能抵擋,可當沿海制置使官兵再度用起弩來,他們地抵擋立刻崩潰了。
慌亂之中,只有王子清、趙郎等少數頭目藉着繩索循原路逃走,另有一部分墜落摔死,大多數都忙不擇路。順着山脊逃入島上山中。如今沿海制置使官兵正調集人手漫山遍野地捉拿。而爲了防止零星地海賊闖入寨子,江南製造局裡也戒備森嚴。以護衛爲主的青壯在各處巡視。
“林教頭極是用心,親手斬殺了兩個海賊首領,如今正領着人追殺那些海賊,霍大官人也帶着人四處掃蕩,尋找丁宮艾下落。”報告完畢之後,孟希聲苦笑着道:“小人約束不了他,只得由他了。”
“重城也來了?”趙與莒皺起了眉,霍重城並不喜歡乘船,怎麼也跑到這裡來了。
“海賊要來襲的消息是霍大官人傳來的呢,羣英會在泉州的分樓探得的消息,他便連夜趕了來,說是要手刃殺父仇敵。”
“這倒也巧了……”趙與莒也禁不住爲這巧合而吃驚。
“他地人手可惹了不少麻煩……”孟希聲抱怨了一聲:“若不是他還算謹,便是拼着大郎責罰,我也要將他趕出島去。”
李一撾在旁不住地點頭,事實上,義學少年中沒有幾人對霍重城有好感,包括最野的李鄴在內,都對他有些瞧不上眼。一方面是因爲霍重城江湖氣息太重,與他們這些義學出來的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則是因爲霍重城在山陰縣鋒芒畢露,可義學少年都覺得他只不過是搶了原本屬於自家大郎的光彩。
“先去住處,此地過於顯眼了。”
因爲沿海制置使地兵將與霍家莊的人在,趙與莒不想引起有心人注意,故此謹慎地道。
他們回到屋中,閒聊了一會兒這段時間來懸島的情形,見趙與莒有些疲倦,孟希聲與李一撾便告辭離開了,出來之後,孟希聲隱隱有些擔憂地對李一撾道:“最近大郎似乎總是覺得疲倦,妤姐不在他身旁,我有些擔憂。”
“或許是旅途勞累,畢竟是在海上漂來漂去。”李一撾性子較他要粗些:“我把大石叫過來問問。”
從秦大石嘴中,他們並未得到什麼,雖說秦大石也與趙與莒朝夕相處,可趙與莒掩飾得好,秦大石只是覺得他閉目養神的次數多了,只道是他勞心過度而致,並不以爲意。
霍重城並不知曉趙與莒回到了懸島,他抓着兩個海賊,得知丁宮艾未能逃上船,仍藏身於島上之後,便帶着家丁幫閒漫山遍野搜尋丁宮艾的下落。可這丁宮艾旁的本領沒有,逃命的本領倒是十足十,沿海制置使、島上護衛加上霍重城手下,也有四五百人在島上搜索,卻總也找不到,只抓着了些小魚小蝦。
“莫非又要被那廝逃了?”
想到這個,霍重城心中便怒意翻涌,那丁宮艾不唯屢次三番與他家產業爲難,更是殺害了他地父親,時間雖過得久了,仇恨卻未曾淡過。
“將那幾個抓着地海賊砍了,頭掛在竹竿,都給我大喊。”雖是憤怒,到底還是給他想出了辦法,他命令道。
丁宮艾與歐陽映鋒並着四五個海賊,如今正躲在島上一處巖縫之中,因爲樹多林密的緣故,雖說搜尋之人數次經過,卻都未曾發覺。但衆人都明白,照着島上這般搜法,再過上幾日。即便是沒搜到他們,餓也能餓死他們。
“你不是說島上只有些許護衛麼?”此種情形之下。歐陽映鋒怒視着丁宮艾,他不僅折損了人手,從蒲開宗處借來地船。也盡數成了懸島的戰利品。便是能活着出島,也無法重振旗鼓了。故此,對唆使他來攻打懸島地丁宮艾是越發痛恨起來。
“原、原本只有、有些護衛。”丁宮艾也是面如土色,每次來懸島一次,便會撞得頭破血流一次,上回折損了大半人手。這次便是自家也難以脫身了。
“噓,外頭有聲音!”有個海賊打斷了二人爭執。
衆人都靜下來傾聽,卻聽得外頭有人在喊:“活擒匪首丁宮艾者免死,知情隱匿者砍頭!”
丁宮艾心中暗暗叫奇。此次前來他雖是教唆者,但大頭目卻是王子清與趙郎,便是歐陽映鋒也比他要有名,外頭這些人不說要抓王子清等,卻要抓他,不知是何故。
念頭才一轉,猛然間他意識到不對。回過頭來時。卻看到歐陽映鋒等人獰笑着盯住他。
“莫、莫、莫當上……上當,便是抓了我。他們、他們也不會饒、饒……”
他一急之下,口吃便又犯了,話還未說利索,一個海賊自側後撲過來將他抱住,他揮刀想確,卻被歐陽映鋒一腳踢飛。
“困在此住也是死,將你擒了獻出,終究還有些希望!”歐陽映鋒冷笑道:“倭鬼,莫怪我不夠義氣,換了你也會如此!”
丁宮艾破口大罵,歐陽映鋒面不改色,下令道:“大夥喊抓着丁宮艾了,咱們出去!”
丁宮艾被押至霍重城面前時,霍重城心中狂喜,他確認無誤之後,大笑着道:“你這廝也有今日!”
“我、我與你有仇?”丁宮艾自知難免,倒也是不懼。
“叫你死得明白,當初你在紹興府霍家莊害了我爹霍佐予,我便懸賞取你性命,這五六年來,我無一日不思忖着如何處制你!”霍重城用根竹竿捅了捅丁宮艾,冷笑着道:“莫急莫急,這五六年來我向紹興附近府縣衙役官差請教了無數侍候人的手段,待我慢慢對你施展!”
“只求速死……只求速死……”丁宮艾聞言大驚,當初霍家莊之事可謂他倒楣之根源,他情知難逃一死,便苦聲哀求。
“下了他下巴,綁好了,莫讓他自盡,本官人要好生炮製他,不折騰他個十天半月,本官人便愧姓霍了!”霍重城命令道。
這次對島上殘餘海賊地清查持續了三日,當霍重城提着丁宮艾迴到江南製造局時,趙與莒一行已經悄悄離開回鬱樟山莊了。襲島的海賊幾乎被一網打盡,他們的船大多成了沿海制置使地戰利品,而賊首除了王子清與趙郎逃走外,也幾乎無人倖免。王子清與趙郎並未逍遙多幾,又過幾個月之後,新任泉州知府真德秀招募漁民爲義勇,擒殺實力大損地王子清與趙郎。
僥倖自懸島逃脫的海賊無一例外,都談懸島色變,自此之後,大宋海疆爲之一靖。
霍重城如願以償,歐陽映鋒自知失了蒲開宗的幾艘大船,回南海也免不了爲他所追殺,乾脆投了霍重城。懸島上或殺或捕的海賊足有千人之多,林夕也不在乎這麼一兩個人,竟然真裝作不知道此事。
這些海賊首績自然是送給了沿海制置使,林夕極高興,上次斬首數十績他只是被記功未能升職,這次千餘績,無論如何也應該讓他升官。然而令他氣憤失望的是,有人走了丞相史彌遠管家的路子,將他原本以爲是囊中之物地制置使副將一職竟然旁落,而且新上任的沿海制置使統領不知爲何,對他極是不待見,他既羞且氣,加上胡福郎的說動,竟然辭了軍職,帶着幾十個平日裡親近的弟兄,上了“定遠”艦,做了定遠艦艦長。
他自是不知,無論是走史彌遠管家路子地還是那位新的統領,趙與莒都讓胡福郎拐彎抹角地使了不少錢。隨着江南製造局下屬的海船日益增多,水手雖然可以招募,但可以信任的船長卻是難尋,故此趙與莒纔會使出這般手段。
要銷軍籍原本不是件易事,可有響噹噹的孔方兄開路,便是天王老子也得退避三舍,不過是幾千貫下去,趙與莒手中便又多了幾十個熟練的水軍將士。依趙與莒吩咐,這些水軍將士家人,也都接至流求,他們都是隨軍慣了的,倒也不懼飄洋過海。
有了這些原先地水軍,再加上新建造地“通遠”號海船,趙與莒開始嘗試南海貿易,自然,這最初他並不敢遠航,只是在慶元、泉州、交趾、占城之間打着轉兒,利潤雖說也是不少,不過遠比不上別的海商。
泉州自真德秀上任之後,廢和買之策,剷除海賊,商貿又漸漸繁榮起來。蒲開宗雖說捲入海賊襲擊懸島之事,損失了數條大海船,不過如今真德秀主持泉州,百廢待興,讓他又看到了希望。
只要幾分運氣,他剩餘地海船跑一趟三佛齊,便可將那幾艘船賺回來,若是狠下心跑一趟大食,獲利更可百倍於此。
他在“羣英會”遇着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果然便是真德秀,因爲他謹慎有禮的緣故,真德秀對他還算賞識。
懸島之戰幾乎徹底摧毀了大點的南海海賊團伙,加之真德秀治泉州,使得往來的海商迅速增多,也使得趙與莒加快了前往南海的步伐。
回到鬱樟山莊之後,趙與莒便不再出紹興府,去他外祖父全保長家的次數倒是多了起來。霍重城遠赴海外爲父報仇,手刃海賊首領丁宮艾之事,回來後經他家的閒漢武師之口,又傳得四處皆是,在他的光芒之下,趙與莒不過是個默默無聞的鄉間少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