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元奇皺起眉頭:“阿爺,我錢家自鄧王俶降宋,這百餘年來一直安分守己,恪守本分,齊軍攻陷杭州後,爺爺既出面安撫餘杭、臨安百姓,又向齊軍水師獻上糧草,如此表現,韓楨竟還不如滿意麼?”
老者呵斥道:“放肆,竟敢直呼官家聖名。”
這老者名喚錢先禮,乃是錢家當代家主。
這些年錢家雖然低調,卻不代表落魄了,自宋太祖至今,僅是錢家入朝爲官的人數,就不下百餘。
這還不算錢家資助的貧苦學子,以及沾親帶故者,否則只會更多。
錢元奇趕忙道歉:“孫兒一時孟浪,以後定不會再犯。”
謝鼎撫須笑道:“莫急莫急,官家既然派吾來打前陣,自然會給夠時間。”
錢元奇趕忙上前攙扶,口中勸道:“去歲一場大病,阿爺還沒好利索,還是讓父親代阿爺去罷。”
“孫兒自然知曉。”
能聽勸,就是好孩子。
無奈之下,只得暫住在客棧之中。
待上了馬車,錢元奇壓低聲音道:“方纔沈家主匆匆離去,分明是見了謝相,而今又說不見客,這是何意?”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官家果然是殺星轉世,不過到哪都會殺的人頭滾滾。
抱團取暖,是人在社會中的必然舉動。
錢先禮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吩咐道:“去客棧。”
“阿爺的意思是……”
也就是說,趙匡胤建立宋朝時,是門閥世家最爲虛弱的時期。
謝鼎輕描淡寫道:“不見,就說本官身體抱恙。”
沈衡嚥了口唾沫,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沈衡面色凝重道。
謝鼎語氣平淡,可話中表露的森森殺意,卻讓沈衡如墜冰窖,手腳冰涼。
其二,是重中央而輕地方的政策,舉國之力,供養一城。
沈衡面露難色,討價還價道:“三千畝太少了,守器兄可否與陛下商議商議?”
韓楨用兵喜奇,但每每用策,卻都是以煌煌大勢壓人。
謝鼎沉聲道:“你我兩家是姻親,按輩分吾該喚你一聲叔父,吾自然不希望沈家有事。有些話,出了這道門,吾不會再認。”
自青州之時,他便在官家麾下,因此心裡很清楚。
錢先禮搖搖頭,趁機教導道:“你記住,做事,要麼不做,要麼就一口氣做到頂。相比起孟昶、李煜之流,老祖鄧王俶就高明多了,要打就打到底,要降就降的乾脆利落,畏畏縮縮,猶豫不決乃是大忌。”
此人名喚沈衡,乃是沈括之孫。
“吾平素最敬重錢翁,您可不能不管我們啊。”
……
兩人之間既是好友,亦是親戚,按照輩分算,謝鼎該稱呼他一聲表叔。
一時間,在場衆人紛紛開口,漂亮話一句接一句,高帽使勁兒往錢先禮頭上戴。
說罷,錢先禮轉身朝着馬車走去。
錢先禮露出滿意的微笑。
錢先禮撐着躺椅,艱難的站起身:“算算時辰也不差多了,謝守器的面子總歸是要給的,備車,去杭州。”
錢元奇鄭重的點頭應道:“阿爺,我記下了。”
錢先禮又問:“折家八代家業與三府之地換取一個世襲罔替的折蘭王,賺還是虧?”
聞言,錢元奇眼中閃過一絲不忿。
咕隆!
這,就是勢。
“甚規矩?”
“錢翁,您德高望重,眼下謝相來者不善,還請您主持公道啊。”
其一,是大力推行科舉制,扶持寒門士子,稀釋門閥世家在朝堂中的影響力。
沈衡被看的有些發毛,忍不住問道。
“快快道來。”
土皇帝與一個閒散王爺,傻子都知道該選誰。
謝鼎指了指西興鎮的方向,面無表情道:“德平兄,水師可一直在杭州沒走呢,徐州軍主力也都還在。”
有些世家還在觀望,而有些世家早已動身。
錢先禮問道:“你可知折可求被賜折蘭王?”
是啊,誰敢反,誰又有能力反呢?
登基後爲了兵不血刃拿下南方,又對錢家等世家妥協,這就導致原本弱小的南方集團,迅速做大。
“自然是虧本買賣。”
這個時候,哪怕真到了要舉起屠刀,血洗南方的地步,天下也不會亂。
哪怕韓楨自北地山東起事,任用了一大批山東的官員,可如今朝堂上南人亦是不少。
謝鼎伸出三根手指:“德平兄不是讓吾透個底麼,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訴你,三千畝田地,這是官家的底線。當然,官家也非巧取豪奪,超出的田地朝廷會以市價收購。此外,蓄養的黑戶農奴,不管你們藏在哪裡,一個不少的全部放出來。”
錢元奇悚然一驚。
目送他離去的背影,謝鼎端起茶盞吹了吹熱氣,輕抿一口。
爲了抑制門閥世家,趙宋採取了兩個對策。
韓楨南狩,在普通百姓看來實屬常事,可在南方世家門閥眼中,卻是風雨欲來山滿樓。
鄉黨,不管是在民間還是朝堂,都會不由自主地匯聚成一股力量。
錢先禮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
沈衡無奈道:“沈家數百口人的性命,都落在我的肩上,如何能不急?”見他是真急了,謝鼎收斂笑意,正色道:“官家並非不允許世家門閥存在,但得守規矩。”
“官家打算挑幾個倒黴蛋,殺雞儆猴。”
“時過境遷,我錢家依舊昌盛,可孟昶、李煜的後人而今何在?”
虞氏祖上源自兩漢,歷經六朝而不倒。
說話之人姓虞,乃會稽虞氏,六朝時期江東世家大族,會稽四姓之一。
沒了土地,財富與權利也不過是空中樓閣,一碰就碎。
犯錯很正常,誰沒犯過錯?
但錯了就要認,認了就要改,這是錢家一貫的教育方式。
但趙匡胤也沒辦法,因爲他得國不正,通過政變上位,必須向後周的利益團體做出妥協。
不多時,兩杯散發着陣陣清香的點茶出現在茶桌上。
有人已經搶在錢先禮的前頭,抵達了杭州。
沈衡連連點頭:“我省的,今日之話,絕不會經第三人之耳,守器兄請說。”
“錢家乃世家典範……”
樟亭驛外,錢元奇攙扶着錢先禮,靜靜站在館驛門前。
“要起風嘍。”
中年文士心不在焉,看也不看茶水,憂心忡忡道:“守器兄,你我兩家同氣連枝,閒話就莫說了,你且透個底,我心裡也好有個數。”
因爲計謀可破,而大勢不可違。
其實,經歷了唐末亂世,黃巢一頓屠殺之後,曾經輝煌的關隴、山東、江左集團相繼倒塌,而南方的門閥世家還沒成長起來。
根本在於土地,而趙宋恰恰是不抑制土地兼併的,甚至是採取放任的態勢。
樟亭驛。
這個世道的本質,終歸是誰拳頭大,誰有理。
東南方的院落中,謝鼎與一名中年文士坐在一顆槐樹下,納涼品茗。
“可當今官家,卻是馬上皇帝,憑武力打下了南方。數月前北上伐金,每戰必勝,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又怎會向世家門閥妥協。此番挾收復雲州之威南下,我等怕是難了。”
至此之後,南方官員在朝堂上的話語權越來越重。
土地,是世家門閥控制百姓最直接的手段。
住的人多了,免不了湊在一起。
……
錢先禮失笑道:“連你都懂的道理,折可求不知?”
“嗯。”
錢先禮嘆了口氣,幽幽地道:“當今官家性子暴戾,殺伐果斷,此番南下不過是先禮後兵。若是我等不識趣,只怕會舉起屠刀,效仿黃巢舊事,血洗南方。”
“這……”
同樣的,如宇文虛中、何慄這等蜀中的官員,在不損害國家利益的前提下,爲蜀中百姓士子謀利,也實屬正常。
補官應道,轉身離去。
土地,乃是官家的底線,誰踩誰死!
就在這時,一名隨行的內閣補官邁步走來,稟報道:“相公,錢家錢先禮來了,在館驛外求見。”
不多時,一名補官大步走來,拱手道:“謝相公身體抱恙,需靜養,暫時不見來客。”
“告辭,晚些我設下酒宴,你我好好聚上一聚。”
“幾年不見,德平兄的養氣功夫怎地倒退了這般多。”謝鼎打趣道。
錢元奇只能壓下心頭疑惑,閉口不言。
……
錢先禮擡起頭,看着炙熱的烈陽,語氣感慨道:“今時不同往日了,當年趙宋初建,小國林立,先祖鄧王俶對趙宋納貢稱臣,歲歲朝貢,先有出兵協助趙宋攻打南唐,後有攜吳越國十三州一軍八十六縣歸降,這份情誼不可謂不重,宋太祖不管出於何等目的,都得善待我錢家。”
錢元奇嚥了口唾沫,訥訥地道:“官家就不怕惹得民怨沸騰,天下大亂麼?”
官家這是要釜底抽薪啊!
沈衡控制着顫抖着手段,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
謝鼎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上水漬,示意道:“德平兄,請茶。”
“齊軍水師早在半個月前就已整編了王淵麾下宋軍,卻遲遲未曾西去襄陽,你還不懂麼?”
見狀,謝鼎眼神奇怪的看着他。
沈衡苦笑一聲:“你說的輕巧,我這段時日連個安穩覺都睡不好。誰不曉得當今官家是個殺星,自起事至今,每到一處都殺的人頭累累,王家說沒就沒,據說如今連宗祠都沒人祭拜了。”
謝鼎一字一句道:“可經商,可入仕,但唯獨不能碰土地。”
錢元奇點點頭。
“是。”
先奪雲州,再攻南宋,一則是戰略需求,二則是一旦奪取雲州,便可挾大破金軍,收復雲州之威勢,君臨南方,鎮壓世家門閥。
倒是錢先禮神色如常,笑呵呵地說道:“既然謝相公抱恙,老拙便不打擾了,告辭。”
大軍在手,天下我有。
沈衡神色大變,原本脫口而出的話,被生生嚥了回去。
若單個世家門閥,在朝廷面前確實是螳臂當車,可整個南方聚集起來的力量,即便是官家也得掂量掂量。
“守器兄這是何意?”
這些官員忠於韓楨,也忠於大齊,可這與爲自己,爲南方爭取利益並不衝突。
掏出帕子擦了擦鬍鬚上的茶水,沈衡也顧不得失態,趕忙說道:“多謝守器兄,我這就修書一封,將家中田地移交官府。”
“誰敢亂?”
沈衡拱了拱手,隨後起身離去。
但無一例外,都被謝鼎一句身體抱恙給打發了。
這些依附於世家門閥的百姓,平時是農民,可一旦到了特殊時期,搖身一變,經過武裝之後,那就是幾萬,甚至十幾萬的士兵!
而一旦失去了土地,百姓還會聽他們的麼?
不多時,數輛馬車駛出莊園,直奔杭州郡城而去。
滾燙的茶水剛一入口,便立即又被他吐了出來。
謝鼎、孫傅、吳敏、趙霆、黃裳等等,一抓一大把。
謝鼎雙手如織,一套點茶動作行雲流水,頗具美感。
此刻,裝飾典雅的房間之中,坐着十多人。
他這個孫兒不過中人之姿,唯一的長處便是聽勸。
隨後,他緩緩閉上眼睛,躺靠在軟榻之上,似是睡去了。
接下來的幾日,不斷有世家門閥趕來杭州。
謝鼎擺擺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沈衡催促道。
謝鼎安撫道:“官家性子是剛強了些,可也並非不講道理之人。”
沒了對百姓的控制,世家門閥還是世家門閥麼?
因此,土地是一個世家的根本,財富與權利都是建立在土地之上。
“伱父親的分量還不夠。”
但這兩個對策,俱都治標不治本。
錢先禮的反問,讓錢元奇啞口無言。
錢元奇卻不這麼想,反駁道:“阿爺是否太過悲觀,南方門閥世家林立,若逼急了我等,官家也不好受。”
這幾乎就是挑明瞭,他要是還聽不出來,那這些年的家主就算是白當了。
這就是馬上皇帝的底氣。
“嗯。”
當年王欽若能打破宋太祖定下的規矩,入閣爲相,便是整個南方門閥世家努力的結果。
錢先禮都快成精了,哪裡會吃這一套,自嘲道:“老拙這把年紀了,耳鳴眼花,都快入土的人了,扔進鍋裡都榨不出二兩油,自個兒起夜都做不了主,哪能爲大夥兒做甚主。況且,官家南狩乃是好事,將官家伺候舒坦了,說不得能如麻家一般,一飛沖天。”
話音落下,衆人神色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