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雅間內氣氛沉默。
這場的人沒一個是傻子,都各懷鬼胎。
眼見錢先禮打起了馬虎眼,不想當出頭鳥,虞家主沉聲道:“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再遮遮掩掩,敞開了說。官家此番南下,顯然是衝着我們來,諸位若不團結一致,最終的下場就是逐個擊破。”
魏圩出聲附和:“不錯,虞兄所言有理。”
魏家亦是會稽四姓之一,與其餘三家聯姻數百年,可謂是同氣連枝,同進共退。
有人發問道:“虞兄的意思是?”
此人來自吳郡四姓之一的顧家。
吳郡四姓萌生於東漢,崛起於東吳,鼎盛於東晉,巔峰時期四家聯手,能與王氏掰掰手腕。
就是那個,王與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
可見當時吳郡四姓勢力之強。
只是隨着楊堅一統南北,南方世家逐漸被驅離權力中心,變得無足輕重。
待到唐時,關隴、山東、江左登上了政治舞臺的中心。
一直到唐末五代亂世,南方世家才逐漸緩過勁兒。
虞相武正色道:“結成同盟,一如當初將王欽若推上相位。唯有如此,才能讓官家忌憚,否則我等一盤散沙,下場不用我說,諸位也都應該清楚。”
南方的世家門閥並非第一次合作了,所以這番話讓不少人心動。
方纔發問的顧家主皺眉道:“若是惹怒了官家……”
“難不成坐以待斃?”
虞相武斜蔑了他一眼,繼續說道:“我等退一步,官家便會進一步,何時是個頭?當然,此次出血是免不了,權當破財消災,每家拿些錢糧出來,湊個讓官家滿意的數字,皆大歡喜,此事應當也就過去了。”
“出多少?”
有人問道。
虞相武盤算道:“湊個一千萬貫,應當夠了,每家均攤下來,也就三五十萬貫。”
“一千萬怕是不夠。”
“那就兩千萬貫!”
說話之人是四明史氏的家主,只見他大手一揮,語氣豪邁。
史家世居明州,此前還是個小透明,可隨着海貿興起,背靠三大港口之一的明州港,史家發展迅猛,幾乎壟斷了明州港近三成的海貿。
論家資,哪怕錢家都比不上。
沒辦法,海貿實在太賺錢了,出一趟海,只要能平安歸來,利潤至少都有三五十倍,運氣好甚至能達到上百倍。
想想看,如果不賺錢,那些大食人憑甚麼冒着餵魚的風險,漂洋過海來到中原?
在他看來,能用錢解決的事兒,那就不叫事兒。
兩千萬不夠那就三千萬,直到官家滿意爲止!
話音剛落,人羣中便響起一陣陰陽怪氣的譏諷:“史家家大業大,我等可比不上。據說史家少郎君前陣子豪擲萬金,只爲博青樓姐兒一笑,可憐老夫一家子,整日稀粥度日,不如史家主替我等把錢出了?”
史家家主當即冷笑一聲:“明老二,你用不着冷嘲熱諷,我史家能有如今的財富,那是靠着族中先輩們用性命從海上淌出來的。這筆錢,我賺的心安理得,光明正大。不像某些人,整日想着空手套白狼,算計來算計去,活該絕嗣!”
“你再說一遍!”
明老二被戳到痛處,如同一隻炸毛的貓,蹭一下跳起來,怒目而視。
他膝下無子,先後兩位夫人,外加十幾名小妾,這些年給他生了八個女兒,愣是一個兒子都沒有。
若還是生不出兒子的話,只能從其他房過繼一個來替頂門戶。
此事是明老二的心病,也是逆鱗,在場的衆人心知肚明。
史家家主嗤笑道:“我可沒指名道姓,明老二你這般激動作甚?”
“伱等着!”
還不待旁人勸阻,明老二丟下一句狠話,便摔門而去。
“怕你不成!”
史家家主冷哼一聲,也邁步離去。
虞相武苦笑道:“這叫甚麼事兒。”
原本還談的好好的,要團結,共進退,結果轉眼間就開始內訌。
全程目睹了這場鬧劇的錢先禮緩緩站起身,面露歉意道:“老拙年紀大了,身子睏乏,先回房歇息了。”
“錢翁大病初癒,該多歇息歇息。”
見狀,虞相武等人紛紛起身相送。
一路出了雅間,錢先禮在孫兒的攙扶下回到自己房中。
待錢元奇關上房門,錢先禮一掃先前萎靡的神態,一雙渾濁的眼睛中,閃動着睿智的光芒。
片刻後,錢先禮沉聲道:“此事有些不對勁,元奇你派人盯着明、史兩家。”
“阿爺,哪裡不對勁?”
錢元奇面露好奇。
明、史兩家不對付,這是衆人皆知的事情,不外乎就是明家眼紅海貿生意,也想插上一腳,史家自然不願意,兩家可謂是積怨已久。
錢先禮並未多言,吩咐道:“你只管去辦。”
“是。”
錢元奇應下後,立即去安排人手。
……
卻說明老二氣沖沖的出了雅間後,坐上馬車,朝下榻的客棧而去。
換了一身衣裳,他又坐上另一輛馬車,來到城北的一間腳店。
進入腳店,明老二徑直上了三樓,推開一間雅間房門。
雅間中,史家家主早已端坐在那裡,自顧自地品着酒。
見他來了,史家家主招呼一聲:“怎地這般晚?”
“怕被人看出端倪,特意在客棧逗留了片刻。”
明老二說着,邁步來到酒桌對面坐下,捻起一顆果脯送入口中。
“也對,小心駛得萬年船。”
史家家主微微一笑,問道:“你待如何?”
明老二冷笑一聲:“虞相武上躥下跳,不過是跳樑小醜,殊不知出頭的椽子先爛。”
“會稽四姓同氣連枝,要動就一起動,免得落下口舌。正巧官家需要幾個倒黴蛋,殺雞儆猴,就用這四家來慶賀官家南狩。”史家家主提醒道,語氣平淡,彷佛在說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殊不知,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牽扯着數千人的性命。
“嗯。”
明老二點點頭,旋即問道:“錢家呢?”
史家家主微微皺起眉頭,沉吟道:“錢先禮這老狐狸城府極深,我有些看不透,常言道狡兔三窟,錢家保不準留有後手,還是不動爲妙。”
“不動也好。”
明老二附和道。
錢家這些年雖然低調,卻無人敢小覷,畢竟祖上曾是吳越國君,百餘年的國主底蘊豈能輕視?
史家家主端起酒杯,與明老二碰了碰,譏諷道:“官家早在山東之時,便推行攤丁入畝之國策,將土地視若逆鱗,碰則死,虞相武這些蠢貨,竟還想破財消災,簡直可笑。”
明老二搖頭失笑道:“他們並非不明白,只是不捨得罷了,個個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的高手。”
土地,是世家門閥的根基。
讓他們捨棄土地,無異於自掘根基。說白了,他們不過是覺得韓楨不敢對他們下手罷了。
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明老二笑道:“往後還得多多仰仗史兄。”
史家家主擺擺手:“客氣個甚,楊總管說的對,大海無邊無際,小國林立,錢永遠是賺不完的。”
“史兄,我敬你一杯。”
明老二端起酒杯,與對方輕輕碰了碰,相視一笑。
明家其實也不願放棄土地,可大勢所趨,他又有甚麼法子呢?
好在投誠的早,得了楊總管的保證,換取了一部分海上的利益。
不管怎樣,總歸是比虞相武這些人的下場,要好上無數倍。
……
傍晚時分。
錢先禮正在房間內用飯,他歲數大了,牙口不行,如今只能吃些稀粥蛋羹豆腐這類軟嫩的食物。
“阿爺!”
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錢元奇神色慌張的走了進來。
錢先禮放下手中勺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這才訓斥道:“戒驕戒躁,喜怒不形於色。”
食不言,寢不語。
“阿爺教訓的是。”
錢元奇壓下心頭驚駭,躬身應道。
錢先禮這才問道:“發生了何事?”
“阿爺料事如神,史、明兩家果然有問題,離開客棧後,他二人喬裝打扮,引人耳目,前往城北的一間腳店密會。在腳店中交談了近一個時辰,才先後離去。”錢元奇壓低聲音,一五一十的說道。
聞言,錢先禮心裡頓時咯噔一下,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沈家那邊呢?”
錢元奇答道:“沈衡前日回去後,忽然召集族人,開始清點田地。”
“唉。”
錢先禮嘆了口氣,幽幽地道:“老夫就知道,官家不會輕易放過我等。”
錢元奇忍不住問道:“阿爺,官家到底要甚麼?”
“田地。”
錢先禮口中吐出兩個字,整個人彷佛被抽去了力道,又蒼老了幾歲。
似錢家這種盤踞兩浙近兩百年的世家,麾下田產不計其數,少說也有二三十萬畝。
數萬百姓仰仗錢家的田地過活。
兩浙氣候宜人,溫暖溼潤,占城稻一年三熟,只要不遇大澇之年,一畝地每年最少可產十石糧食,加起來便是兩三百萬石。
如此多的糧食,再加上數萬百姓,哪個皇帝不忌憚?
有錢有糧又有人,一旦到了亂世,隨時都可以拉起一支數萬人的大軍。
這還僅僅只是一個錢家,算上其他世家,這股力量極其恐怖。
強勢如李世民,建國之初也得向關隴、山東、江左等世家集團低頭,只能用修《氏族志》這種手段,來打壓世家的影響力。
“我們該怎麼辦?”
錢元奇到底年輕,這會兒已經慌了神。
錢先禮吩咐道:“你立刻回去,通知你父親,將族中田契全部送往餘杭縣衙,鄉親以往欠下的債務,一筆勾銷。”
“這……”
錢元奇一愣,滿臉不可思議。
那可是二十八萬畝田地啊,就這樣拱手獻給官府,這讓他心如刀割,心痛的無以復加。
錢元奇面色掙扎道:“阿爺,孫兒覺得獻上一半,足以表明忠心。”
“閉嘴!”
錢先禮爆喝一聲,而後苦口婆心道:“你忘了前幾日阿爺是怎麼教導你的了?做事,要麼不做,要麼就一口氣做到頂。獻一半是自保,全部獻上,才能彰顯我錢家的誠意,一如當初鄧王俶攜兩浙降宋。若是當年鄧王俶猶豫不決,只會步孟昶、李煜的後塵。”
“孫兒明白了。”
錢元奇深吸一口氣,神色鄭重地應道。
錢先禮擺擺手:“去罷,莫要耽擱了。”
明、史兩家密會,讓他心頭不安,接下來定有大事要發生。
……
錢家與沈家獻上田產之事,瞞不了人。
此事,在兩浙路引起了軒然大波,成了不少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可不是幾百上千畝,而是近三十萬畝的田地啊。
若按照市價計算,價值大幾百萬貫。
關鍵,田地這東西一般人不會賣,即便是貧苦百姓,除非實在活不下去了,否則不會輕易賣田,更別提這些個世家大族了。
“錢翁糊塗啊。”
得知此事,虞相武等人找上了門。
看着縮在躺椅上,枯瘦蒼老的錢先禮,一行人神色各異。
錢先禮半眯着眼睛,有氣無力地自嘲道:“老頭子年紀大了,膽子也愈發小,經不得嚇,與其提心吊膽,不如一了百了,如此還能多睡幾日安穩覺,多活幾年。只是對不住諸位,連累了你等。”
虞相武趕忙說道:“錢翁這是哪裡的話。”
錢先禮緩緩說道:“我錢家沒甚野心,當年鄧王俶捨棄吳越國主,甘當富家翁,保住了一家老小。到了我這一輩,該享的福也都享了,只圖個兒孫平安。”
“如此,到了九泉之下,也好向祖宗們有個交代。”
“錢翁看得倒是透徹。”
魏圩呵呵一笑,話中潛藏着譏諷之意。
錢先禮卻只當沒聽出來,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你們還年輕,今後的路還長着呢。”
又聊了幾句,眼見錢先禮昏昏欲睡,衆人告辭離去。
回到雅間之中。
顧家家主憂心忡忡道:“如今錢翁先服了軟,我等該如何是好?”
“呵。”
魏圩冷笑一聲:“錢翁被官家嚇破了膽,他願意獻地,那是他的事兒,與我等何干?”
獻出家族田地?
怎地可能!
這可能魏家幾百年積攢的祖業,也是立足之本。
虞相武斬釘截鐵道:“還是那句話,只要我等結盟,同進共退,縱然是官家也得掂量掂量。這天下,可還未定呢!”
“不錯!”
“算我一個。”
“……”
很快,十三家結成臨時同盟,對抗即將到來的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