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酒席上多了王立誠這個“外人”,張克楚便覺得有些彆扭。王立誠卻是一副關懷備至的長輩摸樣,不是對這個說“請將軍多多照顧外甥”便是對那個說“當初送外甥從軍,便是要讓他好好歷練”。讓張克楚聽了越發氣悶,卻不好翻臉,只得悶頭喝酒。
谷成良是個人精,怎會看不出來張克楚對王立誠的厭惡,當下淡淡問道:“未知王老先生此次前來飛崖島,要住多久啊?”
王立誠眼皮跳了兩下,乾笑道:“嘿嘿,現在島上各處都是用人之際,老夫雖然沒什麼本事,好歹也是經過商,帶過船隊的,管管賬目這些小事還是做得的。”
管管賬目,還小事?張克楚心中冷笑,卻也懶得理他,只當沒聽見,轉過頭與郭玉郎低聲說道:“玉郎,你可曾聽過一句俗話?”
“什麼俗話?”郭玉郎此時還震驚在王立誠那句話中,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
“所謂人要臉,樹要皮,樹不要皮得死,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張克楚瞥了一眼仍舊對着衆人談笑風生,滿臉堆笑的王立誠說道:“此人的境界,已經天下無敵了。”
郭玉郎“撲哧”一口酒差點全噴出來,低聲笑道:“克楚,你這話可說的太損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你親舅舅啊。”他還不知道張克楚當年被王立誠趕到軍中的事,而且他覺得王立誠這人雖然厚顏無恥了些,但畢竟有個舅舅的身份在,鬧的太過,對張克楚的名聲有礙。所以纔會這麼說了一句。
張克楚擡手擦了擦嘴角,無奈地搖頭說道:“且看他怎麼折騰吧,哪天惹小爺不爽,踢走便是。”
於是,張克楚和郭玉郎兩人懷着某種陰鬱的快感,看着酒席上王立誠醜態百出的表演,直到酒席結束之後,張克楚纔打了個並不響亮的酒嗝,對郭玉郎說道:“至少這個老傢伙的臉皮很厚,這一點值得咱們學習。”
“我想這一點你已經不用學習了吧?”郭玉郎眨巴着眼睛反問道。
張克楚嘿然一笑:“學無止境,哈哈。”
然而,張克楚還是低估了王立誠的臉皮厚度。
在陸營中王立誠很自覺地端起舅老爺的架子,對每個遇到的隊官矜持的表示關懷,對於克敵軍上上下下諸多問題的見解。常年混跡於商行的人生經驗,讓王立誠很好的扮演了一位對外甥的事業非常關注,而自己又是有着很強能力的長輩。
不過很顯然,無論是曾大牛普小黑這樣性情莽撞粗暴直接的軍官,還是郭玉郎楊康這種心思縝密談吐從容的軍官,甚至是小小年紀便一臉嚴肅,眉目之中透着幾分冷冽的年輕學官,對於王立誠的這種表演都沒什麼觀賞的慾望。在維持表面的禮節和客氣之後,很乾脆的拒絕了和王立誠進一步交流的可能,轉身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們的確非常忙。但是王立誠很清楚的從他們堅決轉身的背影中認識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完全沒有實現,不過正如他的臉皮厚度一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態度也是他在商行中賴以存身的法寶之一。
對於王立誠而言,這個機會再不抓住,難道還要回到臨海經略府,繼續忍受別人的輕視和貧窮的生活?
相比之下,飛崖島上的生活也許算不多麼富裕,但是王立誠卻敏銳的看到了十萬兩戰功銀子背後隱藏的未來。更不要說他原本就知道張克楚與安國公那個令人敬畏的龐大家族,有着怎樣的關係——雖然之前這種關係因爲張克楚祖父的原因而中斷,但是現在不又順理成章的接續上了嗎?
至少在這方面,王立誠覺得自己的眼光很不錯,所以他更加賣力的要造成一個既定事實,然後準備在適當的時機把自己和這個從前恨不得一腳踢飛的外甥,更加緊密的綁在一起。至於那根繩子——女兒不是已經被自己帶來了嗎?
其實,王立誠的眼光和其他幾位殺奴軍主將的眼光一樣,盯着的都是張克楚身後的安國公,不過他們很顯然離安國公的大腿太遠,自認也沒有什麼資格去緊緊抱住,那麼眼下張克楚這條不算太粗的大腿,顯然就是最好的選擇。
於是,基於這樣一個不曾宣之於口卻人人心知肚明的潛意識想法,張克楚順利被推選爲殺奴聯軍都指揮使,而兩位副指揮使,則分別落到了谷成良和孟西城的頭上。這樣的結果,並沒有太多意外。
意外又不意外的是王立誠竟然死皮賴臉的混了進來,雖然一直難得的保持着沉默,但他那雙小眼睛裡冒出來的貪婪,讓張克楚越發認定此人就是傳說中的極品。
然而即便在心裡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和認定,張克楚依然不能在表面上對王立誠做出什麼鄙視的表情,大宋根深蒂固的傳統決定了他目前只能用淡然的態度去面對這個蒼蠅,這也是爲什麼當安國公的幕僚萬永年只是來一趟飛崖島,表明了張克楚與安國公之間的關係之後,那些原本執拗的等待一個回答的或年老或年輕的幕僚們黯然離去的原因。
終究,大宋的根基是三百多年前從遙遠的中原南下的人們遺留下來的,當他們來到這片陌生海域中散落如珠寶的海島上之後,只能依靠彼此之間的血脈親疏來決定彼此所屬的陣營——皇族的凋落不論出於什麼原因,缺少強有力的外戚勢力始終是個很重要的因素。
所以即便張克楚是個可以不管不顧的穿越者,但他卻不能真的不管不顧。
——直到王立誠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出他的決定之後,張克楚徹底怒了。
“這不可能。”張克楚冷冷地說道。心裡除了鄙視和厭惡之外,更多的是對王立誠這種毫不掩飾的貪婪的憤怒。憑什麼你就是殺奴軍的內務總管?你想當就當麼?還是說你覺得會有人看在你是我舅舅的分上就同意這個荒謬的要求?
此時房間內只有張克楚和王立誠,所以被這句冷冰冰的話語帶來的寒冷,只有王立誠才能體會,然而他只是咧嘴笑了笑,說道:“爹親孃親沒有舅舅親,難道你就相信那些外人,不相信舅舅?”
因爲憤怒,所以張克楚沒有興趣陪他演這出拙劣的戲劇,而是直接站起身來,對着王立誠那張誠懇中帶着關懷的面孔輕輕吐出一個字:“滾。”
巨大的壓迫感讓王立誠臉色變了變,卻沒有羞憤的表情,而是一味坦誠:“舅舅這都是爲你好啊。”
張克楚愣了一下,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傻。
於是他轉身,大步出門。
……
新汴,安國公府,內院書房。
張賀年放下那份信札之後,揉了揉略帶疲倦的眉心,擡起頭對萬永年苦笑道:“到底是老了。”
“國公正當壯年,何來此說?”萬永年笑道。
張賀年不贊同的搖了搖頭,對萬永年說道:“此去飛崖島,先生覺得克楚怎麼樣?”
“此人年紀雖輕,眼光卻很長遠。”萬永年說道:“我看他的志向不小。”
“哦?”張賀年很感興趣的看了一眼萬永年,身體微微前傾,問道:“先生從何看出他志向不小?”
萬永年撫着鬍鬚斟酌片刻,說道:“他所組殺奴軍眼下雖然規模不大,卻也有了三艘戰船,成立沒多久,便在飛崖島上設立了水陸營寨,更設了一個火槍作坊。最重要的是他以克敵軍之名義,入股其他殺奴軍,雖不能完全控制,卻也有相當之影響……”
張賀年點頭道:“如此說來,的確是有些志向啊。”他摩梭着書桌上那幾頁信札,對萬永年說道:“依先生所見,還是將克楚留在殺奴軍爲好?”
“是啊,他若是能將克敵軍發展好,對於大宋,對於國公未嘗不是好事。”萬永年說道。
張賀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他託付先生辦的事,就儘管去做吧。”
……
遠在飛崖島的張克楚自然不知道,安國公已經同意萬永年盡力幫助自己,不過他並沒有太擔心這一點,因爲既然安國公派萬永年來飛崖島,本身就是一種表示支持的態度。
其實,對於突然冒出來的這層關係,張克楚最初是有些不可置信的,但是既然對方並沒有因此而要求自己什麼,那麼順勢而爲就成爲了當下最好的選擇。更何況,這層關係並不是他想否認就能否認掉的。
就如同現在飛崖島上讓他煩惱頭疼卻又無法否認的舅舅。
雖然在張克楚的反對之下,王立誠並沒有在聯軍或克敵軍中撈到任何官職和實權,可是他卻厚着臉皮在島上四處指手畫腳,這讓張克楚和克敵軍上下無比厭惡卻只能忍耐。
直到有一天晚上,王立誠提出要把女兒王嬌嬌嫁給張克楚,甚至搬出了張克楚死去多年的父母,宣稱這是兩家很早之前就訂下的娃娃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