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給了遊元答案,也給了楊玄感答案。
這個答案始終是公開存在的,伽藍忠誠於皇帝,也忠誠於裴世矩,但無論是河北人還是關隴人,在紛繁複雜、瞬息萬變的局勢中以己度人,對伽藍都做出了各種假設,而這些假設讓他們在處置西北人一事上猶疑不決,結果,他們爲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遊元死了,臨死前的瞬間,他終於看清了伽藍,知道了答案,對自己這顆人頭所能發揮的作用,唯有哀嘆,而他對皇帝和裴世矩的恨,卻在這最後一刻達到頂點,即便爲鬼,也要生噬其肉。
“殺!”
在伽藍的五寸短劍洞穿遊元咽喉的剎那,布衣一聲暴叱,與楚嶽、魏飛、毛宇軒、沈仕鵬飛身射出,如離弦之箭,在驚心動魄的厲喝身中,手起刀落,一顆顆人頭騰空飛起,鮮血四射。
幾聲驚駭欲絕的慘叫嘎然而止,但那慘叫太過淒厲,讓守在帳外的衛士們毛骨悚然。
帳簾掀起,衛士們衝了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刺目的血腥場面,接着他們看到了刀,一柄柄血淋淋的橫刀。
伽藍、布衣一左一右,如咆哮猛虎,凶神惡煞一般迎面殺上,橫刀厲嘯,血肉橫飛。
“殺……”楚嶽、魏飛洞穿了左側牛皮帳幕,一頭衝進了帳外的敵羣。
幾乎在同一時間,毛宇軒和沈仕鵬破帳而出,在衛士們驚恐的叫喊聲中,如衝入羊羣的狼,擋者披靡。
伽藍拎着血淋淋的戰刀,踩着血淋淋的屍體,走到了帳外。
遊元的衛士已經所剩無幾,但在外圍監控遊元的叛兵卻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
布衣舉起號角,仰天吹響。
“嗚嗚嗚……”
行轅震驚,人人側目。
轅門外,江都候、陽虎高踞馬上,互相看了一眼,齊齊戴上黑色狼頭護具,接着舉刀而起,“殺……”
戰馬怒嘶,如風捲起。紫驊騮夾在十幾匹戰馬之間,仰首激嘶,羣馬迴應,四蹄如飛,掀起驚天轟鳴。
一道閃電劃空而過,暴雪如鬼魅般的身影從馬羣中飛射而出,在轅門衛士們驚駭的叫喊聲中,一閃而沒。
鼓號四起,行轅報警之聲此起彼伏。
伽藍和布衣等人殺死了遊元全部衛士,然後向轅門方向急速突圍。六人戰陣如無敵鋒矢,所過之處,屍橫遍野。
江都候和陽虎帶着馬羣在行轅中風馳電摯,如入無人之境,其摧枯拉朽之勢,令敵人聞風喪膽,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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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玄感、李子雄、李密、元務本、胡師耽等人正在帳中議事,忽聞報警之聲,無不駭然,紛紛衝出大帳。
衛士急報,遊元在禁軍幫助下,正以武力強行奔逃。
遊元逃逸?楊玄感與衆人面面相覷,不詳之兆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西北人,西北人果然是禍患,應該當機立斷殺了他們,但怎麼殺?幾十萬河北饑民簇擁着他們,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所以楊玄感打算馬上開倉放糧,把“民心”從西北人的手裡奪過來,然後設法把西北人與河北饑民隔離開來,再圍而殺之。然而,尚在討論之中,西北人就行反擊之計了,只是,在楊玄感的行轅內劫持遊元,也算“反擊”?
“不好……”李密突然驚叫起來,“任公危矣!”
此言一出,楊玄感與衆僚豁然省悟。西北狼是秘軍,秘軍是幹什麼的?就是在潛伏在黑暗裡,給敵人以致命一擊。此刻,假如西北狼殺了遊元,楊玄感這個“黑鍋”算是鐵板釘釘,想賴都賴不掉了。
一擊致命。
對於山東大世家大權貴來說,當然不相信楊玄感會殺了遊元,那是自絕生機之策,就算楊玄感失去了理智也不會下手誅殺遊元,但山東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強對更高一層權貴們的博弈理解得並不透徹,他們與關隴人之間的利益衝突最爲嚴重,矛盾最爲激烈,他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山東人和關隴人是誓不兩立的對手,所以當楊玄感要造反的時候,誅殺反對他造反的遊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楊玄感方寸大亂,一時茫然無措。
衛士飛奔而來,再報,遊元死了,其僚屬身首異處,其所屬衛士全部被殺,無一活口。
無一活口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楊玄感連一絲一毫的辯解機會都沒有,而西北人卻把這個秘密永遠藏了起來。
到底是誰殺了遊元?西北人奉旨保護遊元和巡察使團,一路南下可謂危機重重,但西北人以自己驕人的“戰績”保護了他們,此事天下皆知,所以西北人絕不會是誅殺遊元及其僚屬的兇手。相反,楊玄感要造反,而遊元奉旨監察,楊玄感是關隴人,遊元是河北人,這兩人本來就是誓不兩立的政治對手,楊玄感不殺他殺誰?楊玄感有絕對的理由誅殺遊元,那麼當他辯解自己沒有誅殺遊元,遊元是被西北人殺死的時候,誰信?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正因爲他自己都不相信會發生的事,所以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此事會發生,哪料到狡詐狠毒的西北狼偏偏就看到了這個要害,抓住了這個要害,一擊致命。
楊玄感心中一片混亂,強烈的沮喪、挫敗和痛悔感猛烈衝擊着他的內心,以致於連憤怒都給壓制得無影無蹤了。
同樣感覺挫敗的還有李密,他閉上雙眼,暗自長嘆,對兵變的信心突然間崩潰了。
西北狼,好厲害的西北狼,皇帝和裴世矩在關鍵時刻調用西北狼,果然起到了一擊致命的作用。
“殺了他們!”李子雄縱聲咆哮,“殺了西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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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轅已經亂了。
西北人是禁兵,禁兵是皇帝的親軍,圍殺禁兵等同於謀反。雖然軍官們是叛黨,已經決定背叛皇帝,但他們的親衛還沒有這樣的“意願”和“覺悟”,而根深蒂固的思維導致他們在接到上官誅殺的命令後,當即處在錯亂狀態,最基本的“對與錯”、“是與非”在這一瞬間全部亂了,這給了他們從未有過的衝擊,於是,在這短短的關鍵時刻,行轅衛士們猶豫了,而猶豫讓他們瞬間失去了殺敵的機會。
江都候和陽虎帶着馬羣呼嘯而至。伽藍和布衣等西北狼兄弟飛身上了戰馬,拿起了長刀,其戰鬥力驟然膨脹。
“殺!”
西北狼們殺聲如雷,戰馬一路狂飆,長刀上下開闔,無人當其鋒銳。
西北狼殺出了重圍,衝出了行轅,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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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尚書楊玄感謀反……”
“禮部尚書楊玄感殺了御史遊元……”
“關隴人大開殺戒,山東人危在旦夕……”
西北狼渾身浴血,一邊打馬飛馳在各郡縣戍軍、鄉團的營帳之間,穿行在馬伕車伕、船伕水手、商賈僕役們之間,一邊縱聲高呼,聲嘶力竭的叫喊,而禁軍龍衛的顯赫聲名,禁兵顯赫的地位和身份,保證了他們的信譽,贏得了普羅大衆的信任,於是,普羅大衆相信了他們的話。
禮部尚書楊玄感謀反……
禮部尚書楊玄感殺了御史遊元……
楊玄感是誰?遊元又是誰?禮部尚書和御史又各自代表了什麼,對大多數貧賤者來說,可能知之有限甚至一無所知,但對貴族、官僚、豪強和商賈來說,他們就很清楚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
消息就像風一般傳播,而消息的內容更如夏日的熱浪一般掀起陣陣波瀾,洶涌澎湃。
楊玄感必須馬上做出決斷,必須迅速扭轉局勢竭盡所能抓住“民心”,必須以最快速度舉旗了。
沒有時間去追殺西北狼,也沒有時間從容定計誅殺西北人繼而謀奪那近千匹戰馬。
楊玄感下令,即刻進入黎陽城,舉旗,傳檄天下。
這天是大業九年六月乙巳日(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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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坯山北麓,黎陽倉,未時六刻,日昳(die)之時。
陽光穿透樹林,在綠色草地上留下斑駁之影,炙烈而耀眼。枝頭鳴蟬的叫聲此起彼伏,尤添心情的煩躁。
伽藍和西北狼兄弟們大汗淋漓,甲冑戰袍上血跡斑斑,濃烈的血腥味瀰漫在窒悶的空氣中,給人一種攝人心魄的驚悚感。
宋正本和一羣巡察僚屬站在一起,神情異常悲憤。
伽藍和西北狼殺進了楊玄感的行轅,但未能救出遊元,相反,在激戰中,遊元及其僚屬、衛士全部戰死。宋正本咬牙切齒了,他之所以懇請西北人拯救遊元,就是確定楊玄感及其同黨迫於形勢,最終不得不向山東人做出更大妥協。楊玄感絕不會殺死遊元,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然而,他估計錯了,楊玄感及其同黨在形勢的壓迫下,不是妥協,而是破釜沉舟了,要麼你答應我的條件,要麼魚死網破,我死了,也要拉你山東人做墊背。
薛德音、傅端毅、劉炫,還有劉炫的幾個親信弟子,對楊玄感如此“決絕”也是非常震驚,但仔細想一想,楊玄感的“決絕”也在情理之中,他都造反了,孤注一擲了,整個楊氏家族及其龐大利益集團都站在了懸崖邊上,就剩一條路了,這時候,你山東人與他討價還價,試圖虎口奪食,試圖踩着他的屍體攫取自己的利益,怎麼可能?你以爲他造反了,他沒有退路了,他就被你卡住了脖子?大錯特錯,相反,這時候的楊玄感就是一頭走投無路的惡虎,你順從他,大家就是一條戰壕裡的兄弟,你忤逆他,甚至與他對着幹,你就是他的敵人,逮誰吃誰。
遊元死了,也讓那些驕橫自大、自以爲是的山東人從“白日夢”中驚醒了。關隴人和山東人始終是誓不兩立的對手,一定利益上的妥協是存在的,但在今天這個時候,在關係到大部分關隴人生死存亡之刻,關係到整個關隴貴族集團未來的關鍵時刻,關隴人絕不會妥協,要麼按我的條件合作,要麼決裂,你我一決生死,大家兩敗俱傷、玉石俱焚。你選擇哪一個?
宋正本走到了劉炫面前,深施一禮。
遊元一死,以楊玄感爲首的關隴貴族集團和以遊元爲首的山東貴族集團,就此徹底決裂,不論諸如像獨孤氏這樣的關隴中間勢力,還是崔氏、李氏這些山東一流大世家如何努力斡旋,都已經無法改變兩大貴族集團徹底決裂的事實。
雙方的信任本來就非常有限,雙方的妥協更是非常脆弱,根本經受不起如此重擊。可以這樣說,楊玄感殺死遊元的消息傳開之後,魏郡的獨孤震和以趙郡李氏爲首的河北世家的合作,東都的關隴貴族和山東貴族的默契,都將停止甚至倒退,而那些本來一直在猶豫觀望中的、對關隴人抱有一絲期待的山東三四流貴族和地方豪強、各路義軍,他們的期望都將在瞬間毀去,留下的只有滿腔的憤怒和代代傳承的仇恨。
劉炫低聲嘆息,伸手相扶,“與其心存僥倖,與虎謀皮,不若破釜沉舟,一決生死。”
宋正本得到了劉炫的承諾,當即草擬奏章,將黎陽之變十萬火急飛奏遼東行宮。這是必要的程序,在兩大貴族集團已經決裂的情況下,山東人不會再給予“默契”,而是不遺餘力地展開對關隴人的報復和打擊。
同時,宋正本給趙郡李氏、清河崔氏、任縣遊氏等河北一二流世家草擬密信,急報黎陽劇變。這個劇變爆發之後,兩大貴族集團再無合作之可能,包括以獨孤震爲首的關隴中間派勢力都很難得到山東人的支持了,因爲事實很殘酷,當山東人幫助皇帝“剿殺”了以楊玄感爲首的貴族集團,關隴貴族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創之後,雙方的仇怨愈發深重,雙方再難給予對方信任,那麼即便有皇統之爭,其爭鬥的內容也必將改變。換句話說,以獨孤震爲首的關隴貴族集團在皇統繼承的人選上,首先就會摒棄有利於山東人的人選,而山東人也會百般阻撓關隴人所中意的人選,雙方必定兩敗俱傷。
考慮到目前楊玄感與其同黨已經完全掌控黎陽及其周邊地區,奏章和密信的傳送只能靠與劉炫保持密切聯繫的河北義軍的相助,所以宋正本只能求助於劉炫。等到奏章和密信傳遞出去後,宋正本的使命已經完成,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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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紹匆匆而來。
聽到行轅劇變、遊元罹難的消息,柴紹大吃一驚,“追兵何在?”
大家都擔心追兵,擔心楊玄感四面圍殺,如此大張旗鼓,黎陽倉必定全力防備,再不給西北人任何機會,然而,令所有人驚訝的是,楊玄感沒有追殺,也沒有起大軍四面圍攻,很顯然,楊玄感正在竭盡全力應對形勢的突變,無暇顧及西北人了。
或許這一刻,他正在手忙腳亂地部署舉旗事宜,要知道,如果他再不起兵,再不放糧挽救民心,再不高舉正義的大旗,他所掀起的這場風暴,恐怕要雲收雨歇,夭折中途了。
柴紹不假思索之下,又問了第二句,“任公爲何要逃離行轅?”
目前局勢下,遊元掌控着主動權,尤其在楊玄感與獨孤震、與趙郡李氏等河北世家已經達成利益妥協的情況下,遊元根本不可能離開行轅,楊玄感更沒有理由殺他,但遊元偏偏就要逃離行轅,而楊玄感又偏偏殺了他,置自己與極度被動,陷兵變大計於極度不利之中,爲什麼?
柴紹這句話是衝着伽藍問的。伽藍到了行轅,見到了遊元,到底對遊元說了什麼,導致遊元不顧一切要逃離行轅?或者,遊元發現了什麼,又用什麼理由說服伽藍,一定要帶他逃離行轅?這其中,可謂疑點重重。
衆人的目光齊齊聚來。這是關鍵所在,伽藍不說,衆人也不便問,更重要的是,在很多人眼裡,伽藍的身份地位都很卑微,根本沒有在遊元面前說話的資格。既然伽藍在遊元面前只有俯首聽命的份,伽藍只是一介武夫,他又能知道什麼?
柴紹卻是知道伽藍的份量,劉炫、薛德音、傅端毅等人也知道。宋正本對伽藍的實力沒有清晰和直觀的認識,不過事出反常,即便他沒有懷疑伽藍,但對事情的真相卻始終充滿了疑竇。
伽藍搖頭,茫然無知而又愧疚難當,而他和西北狼兄弟身上的斑斑血跡和依舊流血的傷痕,非常真實地證明了先前在行轅裡爆發的那場惡戰。
柴紹僅有的那點懷疑被伽藍沉痛而悲哀的目光所抹去,稍加思索後,他用力一揮手,語氣非常堅定地說道,“只有一條路了。”
是的,對於他們這支隊伍來說,只剩下一條路了,那就是馬上衝進黎陽倉,以黎陽倉爲堡壘,與楊玄感做殊死搏鬥。
“幾成把握?”
伽藍問道。有幾分把握就要做幾分準備。時間已經很少了,假如天黑之前拿不下黎陽倉,那就只能沿着大河逃遁了,有多快逃多快。
“殺人奪倉。”
柴紹神色堅毅,殺氣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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