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征時期,黎陽倉是遠征軍糧草供給的中轉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黎陽倉行政官長司倉一職,暫由民部倉部侍郎竇衍兼領,而戍軍兵力則增加了一倍,多達四個團,其軍事官長則由黎陽及其周邊地區地方軍的統率都尉賀拔威擔任。
八百府兵鎮戍一個方圓二十多裡的倉城,在和平時期是足夠了,但如果在戰時,這個兵力就相當薄弱。現在就屬於非常時期,好在倉城依山而建佔據了有利地形,距離東都又比較近,可以得到及時支援,所以黎陽倉也算是固若金湯。
自東征開始後,黎陽倉就一直處於高度戒備狀態。隨着太行賊橫行於魏、汲兩郡,豆子崗、高雞泊和平原、清河等地饑民蜂擁而至,近日更有來護兒舉兵叛亂,正率帝國水師沿大河殺來,黎陽氣氛空前緊張,倉城守備更爲森嚴。
在黎陽風起雲涌的背後到底隱藏着什麼,竇衍和賀拔威心中有算,尤其形勢發展到這一步,局勢實際上已經明朗化,兩人惶恐不安,只能“躲”在倉城裡“艱難度日”。楊玄感一旦舉旗,兩人躲無可躲,肯定要站隊。從政治立場上來說,雙方隸屬於不同的貴族集團,支持楊玄感就等於背叛武川系,後果不堪設想,而反對楊玄感則有性命之憂。
楊玄感要黎陽倉,尤其現在河北饑民蜂擁而至,唯有黎陽倉的糧食才能給他帶來“民心”,帶來軍隊,帶來山東人的支持,所以楊玄感對黎陽倉勢在必得,而對竇衍和賀拔威來說,無論是把黎陽倉拱手相送,還是被楊玄感強行奪取,結果都一樣,不是被皇帝殺了,就是被楊玄感殺了。
這時就要“豪賭”了,賭楊玄感贏,那就拱手相送,賭楊玄感輸,那就死守倉城,固守待援,但兩人在形勢還沒有徹底惡化之前,必須想方設法徵詢武川系“泰斗”獨孤震的意見。向東都求援的路肯定給楊玄感封死了,唯有求助於獨孤震,而從大勢上來分析,楊玄感也會想方設法贏得獨孤震乃至整個武川系的支持,所以不會阻礙他們向安陽“求援”。
獨孤震回了一封密信。對兩位武川系的後生輩,獨孤震還是給了足夠的重視,親自回信,但字裡行間透漏出的訊息卻含糊不清,似乎有限支持,但又猶疑不決。竇衍和賀拔威一合計,旋即心領神會。
你要黎陽倉可以,派人打一打,強行佔據一部分倉儲,這算是“暗中相助”了,而我們則堅守黎陽倉剩餘部分倉儲,將來即便皇帝贏了,我們也有推托之詞,也可以功過相抵。
楊玄感邀請兩人去行轅議事,兩人不去,婉言拒絕。楊玄感又派胡師耽去倉城試探,兩人倒是爽快,含蓄地表達了有限“合作”意願。楊玄感目的達到,遂着手準備,就在這時西北人到了,到了就出手,出手就致命,打了楊玄感一個措手不及。
幾乎在同一時間,柴紹到倉城拜會竇衍和賀拔威。
三人彼此熟識,互有姻親關係,又同在一個陣營,說起話來自然沒有太多禁忌。柴紹年輕,官階低,竇衍和賀拔威卻已至中年,而且都是四品大員,所以這場對話,柴紹根本沒有發表見解或者提出建議的資格,他就是代表獨孤震而來,傳達獨孤震的口信。然而,獨孤震並沒有給他什麼口信,之所以同意他隨同西北人到黎陽,也僅僅是希望他配合楊玄感和李密解決了西北人這個麻煩,但迫於隴西李氏的利益,柴紹又不得不屈從於西北人的意願,幫助西北人生存下去。此刻面對竇衍和賀拔威,他該如何開口?
柴紹沒辦法開口,也不敢借着獨孤震的名義蓄意欺騙兩人,尤其在獲知兩人的對策之後,他連僅存的一絲僥倖都沒有了。竇衍和賀拔威已經決定以黎陽倉“暗助”楊玄感,而伽藍和西北人卻要佔據黎陽倉,給楊玄感迎頭一棒,雙方的決策“南轅北轍”,根本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既然連合作的可能都沒有,竇衍和賀拔威豈肯讓西北人進入倉城?
竇氏和李氏的關係畢竟更爲親近,利益更爲密切,而柴紹做爲李氏的女婿,獨孤震的親信屬從,此刻親自趕到黎陽倉,肯定還有一些更爲機密的事要商量。賀拔威頗爲識趣,藉口巡視倉城先行離開了。
柴紹躊躇再三,實在沒辦法,走投無路了,只能硬着頭皮開口。竇衍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溫言相詢其中緣由。話既然說出口了,也就無所顧忌了,再說李建成馬上到黎陽,很多機密也瞞不了幾天,於是柴紹一咬牙,從西土說起,把樓觀道、西北沙門、薛德音、裴世矩、薛世雄、隴西李氏、河內司馬氏等各方勢力一一列出,而最後把它們聯繫到一起的便是伽藍。
伽藍忠誠於皇帝,忠誠於帝國,他的一舉一動牽扯到與他緊密相連的各方勢力的利益,而這些勢力或主動、或被動,無一例外地站到了皇帝一邊,爲皇帝所用。
竇衍很冷靜,很沉穩,神情平靜地聽完了柴紹的述說後,陷入沉思。
很明顯,武川系內部已經分裂,以獨孤震爲首的一部分貴族有意利用楊玄感掀起的這場風暴迫使皇帝儘快立儲,從而緩解帝國矛盾,確保帝國長治久安,而以李淵爲代表的部分貴族迫於嚴峻局面改變了“中庸”的政治立場,轉而積極支持改革,力爭在幫助皇帝戡亂的同時贏得皇帝的信任,繼而在這場政治風暴中攫取最大利益。這兩者爲了實現自己目的,都在竭盡所能爭取山東貴族集團的支持,而山東貴族集團爲了摧毀關隴人對他們的遏制和打擊,正在殫精竭慮謀劃重新崛起之策,雙方各有所需,正好一拍即合。至於帝國和帝國蒼生在這場風暴中所遭到的沉重打擊,則不在它們的考慮之列。
竇氏的政治立場直接決定了竇衍能否接受柴紹的建議。
竇氏在今上繼位後,竇氏家主竇抗因受漢王楊諒的連累而除名爲民,學識最爲淵博的竇威因反對皇帝的激進改革而罷職,族中兩大支柱全部倒下,餘者要麼權勢不顯,要麼外放爲官,遠離中樞核心,其權勢遭到了沉重打擊。
竇威、竇抗叔侄是不是“束手就縛”了?當然不會,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獨孤氏、隴西李氏、竇氏、長孫氏、賀拔氏……這些武川系的核心世家爲了整個集團的利益,必然“互幫互助”,竇氏子弟和門生舊部至今依舊遍佈中央、地方和軍隊就足以證明這一點。這次東征,皇帝把關隴本土系、武川系和山東人同時放在黎陽,而且都是這些派系的核心成員,其中就包括竇氏,也足以證明竇氏實力不減。
以竇氏目前的處境和與今上之間的仇怨,常理揣度下,即便不參加楊玄感的兵變,也會與隴西李氏合謀崛起之策。唯有重新崛起了,掌握了更大的權力,纔有伺機報復的資格,否則只能低着腦袋忍辱負重。
柴紹尚沒有資格成爲隴西李氏的決策層,當然不會知道更高層次的機密,但竇衍有資格旁聽家族重大事務的決策,很多機密他不但知道,而且還是執行者,所以柴紹當初說,李建成肯定能打開倉城的大門,但他肯定不行,原因就在於此。
“你信任西北人嗎?”竇衍忽然問道。
柴紹遲疑着,思索着,想到飛揚跋扈、驕恣妄爲且又狡詐狠毒的伽藍,緩緩搖頭。
“他們是一羣狼。”竇衍笑道,“狼是不可信的,所以,安陽和黎陽才聯手誅殺。”
“正因爲他們狡詐,所以現在即便他們到了黎陽,掉進了陷阱,但藉助河北饑民和河北賊寇蜂擁而至之亂局,依舊閒庭信步,安然無恙。”柴紹嘆道,“目前形勢下,與他們爲敵,實屬不智。”
竇衍搖手,“你可以進城,但西北人不行,就算李大郎親自來說,也不行。”
柴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此刻聽到竇衍的拒絕,還是非常失望。由此可見,竇氏還是站在獨孤震一方,他們並不贊同隴西李氏的“政治投機”,但也不公開支持楊玄感的兵變,不過他們會推波助瀾,讓風暴更大,讓局勢更混亂,以此來沉重打擊皇帝和中樞。
柴紹失望而歸,但黎陽突生劇變,楊玄感匪夷所思地殺了遊元,拿遊元的腦袋祭旗,導致關隴人和山東人無可挽回地走向了決裂。風暴是掀起來了,但失敗的種子就此種下,兵變勝算驟減。到了這一刻,形勢對隴西李氏已經越來越有利,柴紹毅然決定支持伽藍,與西北人攜手作戰。
柴紹飛馬疾馳倉城。宋正本帶着巡察僚屬緊隨其後。伽藍與西北狼兄弟帶着幾十名精銳或扮成隸屬柴紹的鄉勇,或佯作巡察使團的衛士,銜尾狂奔。
中央巡察使團代表的是皇帝和中央,即便當前形勢危急,基本禮節還要遵守,比如開大門迎接。如果巡視使沒有皇帝的詔書,你可以不讓他進去,但大門一定要開,這是基本禮儀。
大門開了,竇衍和賀拔威出城相迎,剛剛見面,還沒等寒暄兩句,伽藍和西北狼兄弟就一擁而上,拿下了竇衍和賀拔威。與此同時,幾十名西北勇士如潮水一般衝進了倉城。
號角沖天而起。
江成之帶着樓蘭旅風馳電掣而來,如狂飆一般殺進黎陽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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