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要比往年早一些,寒風自北邊凜凜而來,肅殺氣息籠罩在中原。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覆蓋了遼闊的原野,使天地交接成一片白雪皚皚的世界。
陰沉沉的天幕上,幾聲鷹唳自高空中傳來,四隻神駿鷹隼展翅翱翔,俯瞰着大雪紛飛的蒼茫大地。
“噠噠!”
就在這時,一陣陣整齊劃一的馬蹄扣擊冰雪大地,像雷霆一般壓迫過來。
襄城郡官道兩旁,緊急採伐過冬薪火的百姓循聲望去,只見在白雪的映襯下,一面大旗正在向北移動,那血花一般凝結在空中的鮮豔旗幟,在冰天雪地裡顯得那麼絢麗。都是倒吸了一口涼氣,盡皆呆了。
旌旗之後,至少萬多名玄甲精騎氣勢洶洶的壓迫過來,一時間,刀槍蔽日,耀耀生輝,旌旗如雲,漫天翻卷,真可謂是殺氣騰騰。
這支精騎雖然只是正常行軍,對百姓沒有絲毫惡意,但散發出來的煞氣更加可怕。這是一種百戰餘生、刀頭舔血的氣勢,那種嗜血而彪悍的氣息比百姓們見過的王世充、朱粲軍隊強了無數倍。
這是哪來的強軍?竟有如此駭人氣勢?
在衆多朝軍隊靜立行禮的樵夫之中,岐暉道人絕對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人,他五官司平平無怪,身材矮小,不足五尺的身高加上瘦弱的身材,一眼看上去,很難讓人想到這樣一個人會是樓觀道之主,只因他身上根本找半點絕世高人的風華。
樓觀道是道教派別之一,在魏、周、隋各朝,都受到皇室的尊崇敬重。自古以來,道家素有“夜觀星象”傳統,樓觀道結草爲樓,觀星望氣,因而名曰樓觀。在北魏統治者的支持下,始正式成爲一個擁有相當數量的徒衆、並對朝野上下有一定影響。觀樓道發展於周、鼎盛於隋,尊尹喜爲祖師,立意暢玄皆本“道法自然”“清靜無爲”爲根基。
岐暉在周武帝時期出家入道,隋開皇三年師事樓觀道法師蘇道標,之後繼承師位,成爲樓觀道主持,當時佛門勢大無雙,隋文帝爲了平衡其勢,大力支持與皇室親近的樓觀道,致使樓觀道興盛關中,身爲主持的歧暉在關中聲名遠播,是關隴權貴的座上賓,言語之中必定稱其爲“仙長”。
隋大業七年,武帝親征遼東,岐暉預知“天道將改”,告知弟子“當有老君子孫治世”、“此後吾教大興”。後數年,大隋天下果然是狼煙四起。
到李淵起兵於晉陽,兵鋒直指關中時,李秀寧屯兵宜壽宮,岐暉傾盡觀樓道糧草相濟‘娘子軍’;後李淵兵至蒲津關,岐暉喜曰:“此真君來也,必平定四方”,併發觀中道士八十多人向關前應接,得授紫金光祿大夫;唐軍進攻隋都長安前,唐高祖李淵特遣使詣樓觀設醮祈福,次日果克長安。
之後,岐暉時常奉詔入宮,主持齋醮,爲國祈謝。頗得李唐朝野尊崇。樓觀道盛極一時,一方面是李淵需要利用“朕自祖先,出自老子”,另一方面也是岐暉有“應接聖君”並“齋醮有驗”之功。
然而時世無常,李唐入主關中不到幾年,就被大隋王朝打得鼻青臉腫,李淵這個‘老君子孫’灰不溜秋的退往襄陽,作爲李唐的堅定支持者,樓觀望如若關隴權貴一般,一律遭到大隋清算,位於大隋境內的樓觀道各處道觀全部倒了血黴,土地、山林、道觀、店鋪、錢糧等等財產統統被沒收乾淨,可謂是損失慘重,普通道士不用朝廷逼迫,便嚇得主動還俗,從朝廷之手領到了田產,悠哉悠哉的當起了平民百姓,至於骨幹分子,要麼被處死,要麼就到邊境去修長城。
雖說依舊是李唐帝國的國教,然而李唐就那麼點地盤,且巴蜀又是道教派別最多的地方,早先着重在關中、中原、河東、河北等地發展的樓觀道,到了巴蜀則是成爲一個外來者,更因爲是皇家認可的教派,更是成了出頭之鳥,飽受各派排斥,聲勢遠不如當初不說,甚至連生存都相當困難。
歧暉擇李棄隋之舉,成爲本派衰弱的根源,飽受教中高層的指責,主持地位岌岌可危,這令他感到相當難受和沮喪,畢竟當初的選擇是得到大家的支持的,可如今的責任卻由他一個人來扛,對他而言,無疑是相當不公平的。
但是人性歷來都是如此,當你幫助別人走向輝煌時,別人認爲這是理所當然;可是當你把別人帶入困境時,那你就會成爲公衆之敵,成爲斷人財路的罪魁禍首,這個人性觀念,便是道士也不例外。
歧暉是個十分精明的人,他不僅精通道法、政治,還是一名劍術名家,並有過自己的輝煌,在李唐與薛舉交鋒時,他曾作爲客卿的身份參戰。可惜事實證明,在兵荒馬亂、堂堂正正的沙場之上,劍術的作用十分有敢,馬戰和步戰完全是兩碼事,沙場戰技和江湖鬥狠也是截然不同,當年他甚至以劍術戲耍過大隋猛將魚俱羅,但是到了馬背之上,或是生死較量,他一身劍術完全失去用武之地。
作爲有野心、且享受過輝煌的人,歧暉自然不甘與草木同朽、被人遺忘,所以當李淵召見他的時候,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刺殺楊侗的請求,哪怕他知道刺皇殺駕是一條不歸路,但他也要在自己老去之前,爲自己、爲樓觀道刺出一劍。
此時此刻,如果有精通劍術的武者仔細觀察,會發現看似隨意無比的歧暉實則是蓄勢待發,他朝着行軍隊伍行禮的目光很是專注,給人的感覺是他彷彿在朝聖一般,對歧暉來說,這樣專注也是一種修煉,可以讓他保持在巔峰狀態,因爲他即將面臨的,是萬軍叢中的帝王,他的機會只有一次,必須要將全部精神匯聚到這一劍。
哪怕李淵說他只是輔助,真正的殺手另有他人,但除了樓觀道之主以外,他還是一名有尊嚴的劍客,從他接下這個任務的時候,歧暉就沒有把希望寄託在他人身上,他要讓自己這一劍成爲千古絕響,成爲破開天下格局一劍。
對於讓自己淪爲刺客,歧暉並沒反感,因爲荊軻刺秦流芳百世、名傳千秋,所以今日他要效仿荊軻。
今日之局,李淵有過周密部署,甚至對楊侗今日必然會出現的時間、地點,乃至身邊護衛都有精準計算,但這些全都和歧暉無關,他需要的只是確定目標,然後完成任務,爲了今天這驚天動地、改變天下的一劍,他足足準備了兩個多月,讓自身的狀態調整到鼎盛時期的巔峰一刻。
隆隆聲響中,大隋雄師浩浩蕩蕩如一片赤潮般一路向北,馬蹄踏在地上,濺起許多雪片。
目標地點越來越近了,哪怕歧暉儘量不去胡思亂想,但隨着目標逐漸接近,依舊不可避免的涌現出了一些雜念。
他不僅過了黃金年齡,還有安逸之中生活了很多年,不可能永遠保持巔峰狀態,如今的他或許已經不再配劍術名家的名頭了。
這樣的念頭不斷在歧暉的腦海之中劃過,直到他看到自己目標的時候,各種雜念才迅速清空,他準備刺出自己一生之中最璀璨的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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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楊侗都是在馬車上處理公務,到了午餐的時候,會和廬江公主楊沁芳、惠妃蕭月仙一起吃,行軍伙食不算好,可是和家人吃飯之際說些軍務、聊些家常、談天說地,行程倒也不至於無趣。
蕭月仙這段時間情緒不高,嬌慵無力,十分貪睡,經過軍醫診斷,才知道她有了身孕。確診之後,蕭月仙滿臉都是歡喜的淚水,不顧一旁尚有外人,就緊緊的抱着自己的夫君喜極而泣。
在古人眼中,一個女人不管有多麼尊貴的出身,亦是母憑子貴,若無子嗣傍身,年老之後孤苦無依,若是不能延續血脈、承繼香火,嚴重一點,甚至死後連祖墳都不得入!蕭月仙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子嗣傍身,那麼她的惠妃之名纔算是名正言順,現在好了,漫天陰霾盡散,生活充滿希望,一顆芳心也徹底定了下來。
爲了照顧懷孕不久的蕭月仙,行軍速度也慢了許多。不過離春節還很早,楊侗也不着急。
而在他下了馬車之時,忽然感覺到汗毛直豎,這種如被猛獸盯住的感覺,楊侗並不陌生,根本來不及細想,幾乎是本能抓起一半車門合上。
“噗~”
就在他拉上車門一剎那,一支箭矢呼嘯着射到了楠木門上,露在外面的箭頭閃爍綠瑩瑩光澤,分明就是一支毒箭。
“有刺客!”
楊侗反應極快,他喊了一聲,便已抽出了腰間朝露寶刀,並一腳把走到了眼前的陰明月踹到一旁,卻聽到第二支箭撕破長空的風響,他不假思索,伸臂一揮寶刀,將飛來之箭一斬爲二。
這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情只在兔起鶻落之間,陰明月才發應過來,若非楊侗那一腳,她便會成了第二支箭的箭下亡魂。
沒人會想到有人在大軍之中刺殺楊侗,便是楊侗自己同樣也不相信,他雖驚不亂,見到修羅衛已經反應過來,便警惕的看着四周。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官道邊的積雪忽然暴開,二十多名全身俱白的人手持長劍對楊侗所在的馬車展開襲擊,一柄柄雪亮的寶劍帶着冰冷的殺機電閃而至
楊侗並沒有動,只是冷冷的看着向他飛速靠近的刺客。
“噗嗤!”
一支弩箭洞穿了刺客咽喉,疾奔中的刺客直挺挺的無聲倒在楊侗身前不足三丈遠的地面,四肢抽搐了幾下,沒有了聲息。
“噗噗噗~”
弩箭炸響聲中,接連不斷的血花綻放在了雪地上,在修羅衛的強弩之下,沒有一名刺客能夠靠近楊侗三丈之內,只是頃刻之間,二十多名刺客盡數倒地,身上要害各自插着一支短箭。
陰明月拋下手中弩,自身上抽出一把匕首,躬身道:“末將失職,讓聖上受驚,罪該萬死!”
說着,便將匕首刺向自己的心臟,乾脆果決,沒有半分猶豫,
“叮!”
在一聲清響聲中,陰明月的匕首已經被楊侗擊飛,陰明月沒有擡頭,卻也沒有再尋死。
“笨女人!”楊侗從來不打女人,但現在忍不住一巴掌,狠狠地扇在陰明月潔白如玉的俏臉上,他差點沒讓這傻女人給氣死,若是自己慢了那麼一點點,她差點就把她自己給殺了。
其實楊侗知道怪不了修羅衛和玄甲軍,大家以長蛇狀態正常行軍,中間正是最薄弱的環節,休息時間號令一響,恰是比較鬆懈的時間,刺客忽然橫穿官道,大家都有措手不及之感。
“事情還沒完,一邊去!”楊侗的目光凝視前方,只見一道白色人影,藉着修羅衛擊斃二十多刺客的間隙,突破了封鎖,如離弦之箭向自己殺來。
陰明月看向衝來的歧暉,美眸變得森冷無比,一揮手,兩支短箭已經射向對方要害。
一直均勻潛近的歧暉,在這一刻猛然加速,身形之快,讓陰明月應接不暇,在她兩枚短箭射出‘膛’的同時,歧暉已經靠近,空無一物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短劍,在雪光下折射出如月寒氣,毫不猶豫的刺向了楊侗。
“噗噗~”
兩枚短箭深深的沒入了歧暉的身體,然而並未刺中要害,陰明月拔出天異劍,反手刺入了歧暉的胸膛,然而歧暉的知劍卻詭異的繞過陰明月,直刺楊侗咽喉。
這是他最後一劍,也是平生之中最強一劍,不容有失,看着劍鋒在繞過陰明月脖子的瞬間,他的雙眼不可抑制的閃過一抹興奮神采,他自信,就算換成早年被驅逐出門的大師兄章仇太冀,也絕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躲過這一劍。
陰明月大驚失色,但此刻兩人幾乎貼在一起,她除了將用盡全力的將天異劍向歧暉體內推,另外一隻支手已經無法做任何事情,然而她想象中的鮮血迸濺的場面並未發生。
只聽‘叮’的一聲脆響,朝露寶刀刀脊上的鋸齒在歧暉茫然的目光中,牢牢的鎖住了他的劍鋒,緊跟着感到一股沛然之力在劍上震盪開來,只見楊侗用力一擰,用刀上鋸齒夾着劍鋒,往外面推開,使那冰冷的劍鋒緩緩離開陰明月的脖子。
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定格,而在歧暉失去生機的眸子裡,楊侗突然感覺到危機再起,一把冰冷劍鋒驀然自他身後,一名老者的模樣在歧暉渙散瞳孔、冰冷劍鋒中變得清晰起來。
楊侗身體在不可思議的情況下,摟着陰明月的纖纖蠻腰側身一倒,對身體完美的掌控力讓他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了絕命一劍。
對方見到楊侗避開這奪命一劍,明顯也是吃了一驚,然而手中劍卻緊跟着楊侗的身子如影隨形般襲來,對手中劍的掌控力已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哼!”楊侗手一鬆,將陰明月放倒在地,身體詭異的一扭,此時此刻的楊侗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就好似物漂於水,球滾於地,整個人如不倒翁一般上輕下重。幅度雖然不大,卻已足已避開致命要害,令對方失去最後刺殺的機會。被動挨打當然不是楊侗的風格,藉此瞬間即逝的間隙,左手精準無誤的搭在了對方握劍手腕。
太極拳以靜制動,對敵之時有“發、拿、打、化”四法。
所謂“發”是以氣蓄勁,把全身氣勁集中於一點,爆發而出;“拿”是以勁拿勁,擒拿對方關節或穴道,截斷對方攻擊,從而牽制對方,使其敗落;“打”則有打勢和打意之分,就是想方設法干擾對方精神,指上打下、聲東擊西,打斷對方攻勢,讓節奏順着自己的意而走;“化”以柔勁爲主,以大化小、以小化無,最終化解掉對方攻勢,乘勝追擊。
這是楊侗的拿手好戲,在他握住對方手腕的時候,反手一扣,只聽“咔嚓”一聲,那老者腕骨脫臼,楊侗手腕如絲般的纏上,一鼓作氣,肘關節、臂關節相繼被卸了下來。
與此同時,懸空的左膝用力往上一頂,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碎了。
“嗷嗚!”
一聲淒厲的慘嚎自那老者嘴裡叫出,這要命的一膝頂到了他的褲襠,一雙眼珠往外狂凸,彷彿會隨時瞪出眼眶一般
然而他的悲慘命運還沒有休止,被楊侗扔在地上的陰明月見到朝露寶刀刀柄就在眼前,她知道刀柄之中,藏有一把刃長一尺、柄長三寸的三棱軍刺!頓時手疾眼快的按着刀柄上一個機簧,另一支手迅速接住從刀柄裡滑出的軍刺,看也不看就捅向那老頭。
此時,蛋碎老頭正弓着身子,一隻手又被楊侗拿住,他避無可避,尺多長的軍刺深深刺入他尾巴骨下方的部位。
“嗷嗚!”
遠比剛纔嘹亮的嚎叫響徹大地,在空曠的雪地裡,數裡可聞,老頭“砰”的一聲,重重的跪在了雪地上,當場斃命。
楊侗穩住身形,當他看到陰明月的從那個地方拔出軍刺的時候,不自覺的夾緊了雙腿,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
菊花殘、滿腚傷,疼痛全部寫在臉上,悲催的老刺客死都死了,表情還在猙獰的一抽一抽。
楊侗很是無語的臉上有個巴掌印的陰明月,藏在刀中的三棱軍刺從來就沒有用過,結果它的第一次,居然被陰明月捅向了那裡,葷是正宗的開了,可對象卻是一個糟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