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鬥一直進行到當晚三更,太行山寨終於在折損了三十六刀堂數員大將之後,偃旗息鼓,退出了關中刑堂。而七派八家五大幫此刻能夠作戰的高手也已經減少了三成,雙方打了個旗鼓相當。鄭東霆和祖悲秋也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他們乘夜突圍的準備。
在行裝都準備妥當之後,鄭東霆用力一拍祖悲秋的肩膀,沉聲道:“師弟,這一去是福是禍我可委實不知。你有什麼最後要說的話,最後要見的人,就去見一見,說一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祖悲秋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一轉頭,徑直朝天山派住宿的廂房走去。鄭東霆看着他的背影,無奈地用力嘆了口氣,微微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背後響起:“鄭兄,能否借一步說話。”
鄭東霆轉頭一看,卻看見連青顏虛弱地倚立於一棵關中老槐旁。他身上重新穿回了他行俠江湖招牌一般的月白衣衫,只是此刻這套衣衫已經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
“連兄,你可是受了傷?”鄭東霆看到連青顏這副模樣,心中一驚,連忙走上前,關切地問道。
連青顏微微搖了搖頭,深深凝視了他良久,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連兄,你有話對我說?”鄭東霆問道。
連青顏沉吟了良久,終於道:“鄭兄,你我雖然相交日短,但是肝膽相照,已經情同兄弟。如今太行山猛攻在即,明日是生是死,皆是渺茫。有一件事,一直牽掛在我心底,如果明日我戰死在關中,這將成爲我一生之憾。”
“連兄,莫非你想說的是救你的那位……”鄭東霆神色肅穆地問道。
“鄭兄,讓我說完!”連青顏連忙舉起手來,制止了鄭東霆的繼續詢問,“如果將來我不幸身亡,而你倖存了下來,我希望你能夠爲我找到那個救我的人。有幾句話,我一直想對他說。”說到這裡,他的眼中露出一絲刻骨銘心的深情。
“連兄,我答應你,如果……”鄭東霆心中一熱,剛要說話,卻再次被連青顏攔住。
“我不是你的連兄……”連青顏說到這裡,用手一指自己圍在頸部的紅色蠶絲巾,柔聲道,“鄭大哥,這個秘密自從你我在徐州林莽交心之後,我一直想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你。到了今天,我再也沒有隱瞞的必要。你一定奇怪,爲什麼我無論何時何地都要圍一條紅巾在我的脖頸上。”
“我……不知道,現在流行這個?”鄭東霆不確定地問道。
連青顏笑着搖了搖頭,雙手一擡,將這條絲巾從脖頸上解了下來,露出她渾圓光滑的頸項,上面卻沒有喉結。鄭東霆定睛一看,不禁環眼圓睜,失聲道:“我的老天,你是太……不不,你是女……”連青顏連忙擡手按住他的大嘴,伸指在脣邊一豎,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鄭東霆睜大了眼睛,勉強壓低了聲音:“你……你竟是女人?天山月俠連青顏是……女人?”
“女人不能行俠嗎?”連青顏紅脣一翹,反問道。
“女人當然可以……但是你爲什麼要讓我知道?”鄭東霆失聲道,“我寧可你一直是男人,我一直把你當作肝膽相照的兄弟。”
“我仍然是你的兄弟,只不再是原來你以爲的那一個。我今夜讓你知道這個秘密,就是因爲我要讓你去尋找當年曾經在幷州救過我和母親的那個英雄少年。”連青顏費力地解釋道。
“我明白了。”鄭東霆終於恍然大悟,“我一直以爲那是個女俠,現在既然你告訴我你是女人,就說明當日救你的是個男人。”
“你終於明白了。”連青顏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重新靠回了老槐樹上。
“所以,如果你不幸身亡,你希望我幫你找到那個幷州救你全家的英雄,跟他說一些話。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說些什麼。我保證,如果我僥倖活命,我一定尋遍千山萬水找到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鄭東霆正色道。
“我想你告訴他……”連青顏說到這裡,臉上一陣發熱,將頭扭到一邊,急促地喘了一口氣。
這一回鄭東霆出奇地沒有催促她,只是伸手扶着槐樹幹,靜靜等待着。
“你……沒催我?”連青顏不禁問道。
“別急,慢慢想,這也許是你活在世上最後想說的幾句話,想清楚了再說比較好。”鄭東霆柔聲道。
連青顏心中一暖,朝他感激地一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聲道:“你跟他說:十年前,你曾經救過一個小姑娘,你對她說,咱們行俠仗義的,不會告訴你身家來歷的。後來那個小姑娘長大了,她一心想着和當年那個大哥哥一樣行俠仗義,這樣總有一天能夠和他重逢。十年過去,那個小姑娘仍然在尋找着他,一直到她身死的那一天。”說到這裡,連青顏的臉上露出一絲淒涼的苦笑,輕輕嘆了口氣,擡頭接着說道:“鄭大哥,你跟他說:希望你今後行俠仗義,至少留下你的姓名。否則,將來不知道有多少少女要重複那個小姑娘的悲劇。”
聽到連青顏情深似海的傾訴,鄭東霆雖然性情粗豪,但是也聽得柔腸百轉,雙眼一陣發熱。他一把抓住連青顏的手,急切地說:“但是那個小姑娘是不會死的,不是嗎?她是天下無雙的月俠,她死不了!”
“鄭大哥,我……我只是假想,並不是真的要去尋死,你……你不用擔心。”連青顏說到這裡,用力掙了掙鄭東霆的手,臉上不由得升起一絲紅暈。
鄭東霆這才發現自己將連青顏的手緊緊握在手心,連忙飛快地一擡手,忙不迭地放開手掌:“對不起!”
“鄭大哥一定笑我很傻,生死關頭想的不是爲民除害,反而是這些兒女情長。”連青顏扭過頭去,細聲道。
“連……我是說青顏,你說的哪裡話。我倒覺得你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好女子,那個英雄若能夠有你這樣的紅顏知己,乃是他幾生修來的福分。”鄭東霆沙啞着嗓子由衷地說。
“鄭兄誇獎了。那個救我的少年,英姿颯爽,豪氣干雲,開朗灑脫,乃是世間第一流的人物,我若能見到他,作他的紅顏知己,纔是我幾生修來的福分。”連青顏說到這裡,明麗的雙眸中流露出晶瑩剔透的憧憬之光,似乎看到自己和她朝思暮想的英雄少年正在山花爛漫中結伴而行。
“也許他只不過是個喝多了幾杯黃湯出來惹是生非的酒徒。”鄭東霆挑了挑眉毛,低聲道。
“鄭兄!”連青顏聽到這裡頓時用力一跺腳,責怪地大聲道。
“只是想象!”鄭東霆嚇得連忙舉起雙手。
空天山派在這一天混戰中損折了數名男弟子,輕重傷者累及,連派中的首席大弟子馮百歲也再度受傷。女弟子們因爲受到額外的保護,所以沒有死者,但是容可盈的傷勢亦不輕,很難再參加第二天的戰鬥。面對明日無法預測的戰局,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焦慮和憂愁。洛秋彤處理完同門的傷勢,默默坐到刑堂客房的一角,用一塊白巾輕輕擦拭着自己的佩劍,將今日激戰時濺上的血跡一一擦拭乾淨,直到劍身再次如明鏡般折射着屋中明明滅滅的油燈燈火。
“洛師姐,風師兄到哪裡去了?”容可盈看了看房間裡的衆人,忽然問道。
“呃,”洛秋彤彷彿剛從沉思中被喚醒,下意識地說道,“風師弟大概去觀摩那個被悲秋點中了穴道的計笑癡去了。”
“哎,風師弟真是愛玩。就彷彿永遠不知道悲傷似的。”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頭微微一偏,“但是,祖公子的功夫真厲害,一指點下去,那麼一個大活人就被他活活釘在了地上。聽熊師伯說,這是一種全新的武功。祖公子真是深藏不露!我第一眼看到他還以爲他就是一個毫無用處的富貴世家子。誰知道他不但雅善丹青,而且武功不俗,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說到祖悲秋的功夫,容可盈雙眼明亮了起來。
聽到容可盈的議論,洛秋彤心中微微一動,腦海中浮現出從計笑癡背後冒出來的祖悲秋的臉,臉上不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洛師姐,你笑什麼,是否想起了祖公子的好?”容可盈一眼看到洛秋彤臉上的細微表情,嘻笑着說。
“他……”洛秋彤茫然答道。
“洛師姐,我來問你,如果有一天祖公子再來求你跟他走,你會不會重新嫁給他?”容可盈忽然好奇地問道。
“我……”洛秋彤俏臉一紅,剛要回話,卻看到門口一個人影一閃,她連忙高聲喝道,“誰?”
門口的人影嚇得輕輕一跳,掉轉頭來就要跑。洛秋彤看在眼裡無奈地苦笑一聲,揚聲道:“悲秋,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天山派客房的大門終於被輕輕打開,祖悲秋的胖頭從門外探了進來,朝屋裡看了一眼,發現屋子東倒西歪躺了不少天山派受傷的弟子。他猶豫了一下,遲疑地伸出自己的胖手,向洛秋彤笨拙地招了招。
“洛師姐,祖公子叫你,還不快去。”容可盈笑盈盈地說。
洛秋彤瞪了他們一眼,一把將手中的長劍插回腰畔的劍鞘之中,矯健地一挺身從座椅上站起,朝門外走去。
門外的祖悲秋一身普通百姓的裝束,灰衣灰褲,打着雪白的綁腿,腳踏黑布靴,肩上揹着一副青色棉布做的包裹,在他的胸前打了一個鬆散的蝴蝶結。在他的背後還似模似樣地掛着個橙黃色的斗笠。
洛秋彤笑着搖了搖頭,一個箭步走到祖悲秋的身前,爲他將包裹的蝴蝶結繫緊,又爲他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將衣面上的皺褶撫平,柔聲問道:“準備好要走了?”
“嗯。”祖悲秋用力點了點頭,“梅掌門派我和師兄突圍去找彭大俠來解圍。”
“我已經聽連師弟說了。你要小心保重。”洛秋彤一邊說一邊將祖悲秋衣襟間的褶皺撣直,直到一切都變得平整光華,她才滿意地鬆開手。
“秋彤,我……我一定會找到彭大俠的,我們會回來救你。”祖悲秋脹紅了臉低聲說道。
“我知道你們一定能做到。”洛秋彤微微一笑,淡然道。
“秋彤,我在想……”祖悲秋咬了咬嘴脣,猶豫了良久,終於鼓足勇氣道,“等到我們熬過了這一關,你想不想和我回祖園?”
“祖園……你仍是想回祖園嗎?”洛秋彤秀眉微蹙,輕聲問道。
“江湖太險惡了,動輒就是殺身之禍。經過這一番折騰,看過這許多的死傷,我退出江湖的決心更加堅定了。秋彤,我最關心的就是你,你一日在江湖,我就是一日的擔心。這樣的生活怎生承受?不如你和我回祖園吧,我答應你,逢年過節,我就帶你出去四海遊玩,必定不會讓你坐困祖園,空忍寂寞。”祖悲秋柔聲道。
“悲秋……”洛秋彤感動地一把握住祖悲秋的手,用力一捏,雙眸深深地望向他的眼睛,“我很感激你今日救了我一次性命,讓我活過了這一晚的激戰。但是明天,那些仍然沒有現身的太行神刀們就要大舉進攻。妖刀姬放歌,天下無頭柯偃月,還有按兵不動的其他三十六神刀,也許南十八寨的夜刀花青,帶刀活閻王黨三刀也會到來。這裡所有人隨時都會戰死。我只想好好準備明天的戰鬥,希望在和太行山的對決中不墜了我天山派的聲威,多殺幾個山賊,爲百姓除害。現在的我實在想不到那麼遠的事。”
“不不,你不會死的,你的武功高強,天資絕頂,就算這裡的人都死了,你也會活下來。否則我寧可不走,留在這裡和你死在一起。”祖悲秋激聲道。
“悲秋,你……”洛秋彤沒想到一向膽小怕死的祖悲秋會說出這種激情的話語,一時之間怔住了。
“秋彤,我知道以前自己膽小怕事,也許讓你以爲我對你用情不深。事實上,爲了你,我什麼都不怕,我能爲你做任何事,只要你願意留在我身邊。”祖悲秋激動地雙手反握住洛秋彤的手,用力一搖,“這一次就算是死我也要將彭大俠找回來救你。如果你想和我回祖園,現在就告訴我,否則,明日生死兩茫茫,有些話現在不說出口,就再也沒機會了。”
“悲秋,不要說傻話,你……你不會……”洛秋彤說到這裡,心頭一顫,只感到喉嚨一陣哽咽,竟是再也說不下去。她想起祖悲秋之所以和鄭東霆一同闖蕩江湖,歸根結底,都是因爲自己。爲了她,他曾經被緝兇盟萬里追殺,幾經生死,被關中劍派下入大牢,受盡折磨。如今他困守關中,受到太行山賊的威脅,生死懸於一線,飽經滄桑,始作俑者也是她。如果不是她夢想着江湖漂泊的傳奇生活,他也許現在仍然在祖園享清福。
“我當然會死啦。師兄也說這一次是福是禍,他委實不知。他一向樂觀開朗,都這樣跟我說。我知道我們這一次活着出去的機會很小。不過你不用爲我擔心,爲了你,我絕不會怕死。我只想知道,如果我活着回來,你是否願跟我走。”祖悲秋熱切地說。
“我跟你走。”洛秋彤雙目一紅,衝口而出。
祖悲秋微微一愣,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問道:“什麼?”
洛秋彤伸手抹了抹臉,飛快地抹去臉上的淚痕,一探身用力抱住祖悲秋,雙臂一緊,輕輕搖了搖他的身子,輕聲道:“答應我,活着回來,一定要活着回來!”
“噢,秋彤,我……我……一定活着回來,就算是斷手斷腳,爬我也要爬回來。”這個時候祖悲秋終於明白自己已經得到了佳人的芳心,不由得歡喜得涕淚交流。
空四更時分,祖悲秋和鄭東霆在關中地牢中等待和齊忠澤見面,準備動身突圍。鄭東霆瞥了一眼祖悲秋精神煥發的胖臉,咧嘴一笑:“怎麼,師弟,兩隻小眼裡火苗子噌噌的,和洛秋彤互訴衷腸了?”
“師兄你怎知道?”祖悲秋奇怪地問道。
“看你身上的衣服,平平整整,一個褶都沒有,一定是被洛秋彤整理過了?”鄭東霆抱臂笑道。
“啊,”祖悲秋驚訝地雙腿一跳,“師兄,想不到你的觀察力也這麼敏銳了?”
“嗬嗬,還有啊,”鄭東霆用手捏住嗓子,尖聲道,“噢,秋彤,我一定活着回來,就算是斷手斷腳,爬我也要爬回來。”
“師兄!你怎麼能偷聽我說話?”祖悲秋脹紅了臉扭捏地說。
“你叫得跟殺豬似的,方圓兩三裡內是人都聽見了。”鄭東霆笑道。
就在兩個師兄弟言談甚歡之時,齊忠澤已經笑嘻嘻地來到了他們面前,朝他們打了個招呼。
“齊兄,我們都準備好了,咱們動手吧。”祖悲秋看到他立刻興沖沖地說。
“喔,祖兄好精神,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去赴宴呢。”齊忠澤笑道。
“那還用說,我們師兄弟緝兇盟那麼大陣仗都見識過了,太行山這點人手還真不夠看的。”鄭東霆用力將胳膊搭在祖悲秋的肩膀上,“是吧,師弟。”
“不夠,不夠!”祖悲秋忙不迭地連連點頭。
“跟我來吧。”齊忠澤帶着他們來到刑堂地牢西牆的角落,指着牆根處的一個洞口,道:“現在東,南,北三面都已經被太行山的高手封鎖了。但是沒有大量的伏兵在西路。你們從這個洞口出去,直走莫要拐彎,片刻之後就能夠在終南東麓的一個緩坡出去。如果走運沒有驚動太行山的人馬,你們立刻連夜越過終南山,從後山逃走。之後,先去長安還是先去青州,就請你們自己決定。”
“齊兄不用帶我們出去嗎?”鄭東霆謹慎地問道。
“不用了,地道的路線非常簡單,多帶上我只是累贅。況且我還要忙着在刑堂地牢地下挖掘隧道,建立新一層防線,以便在太行山賊攻入刑堂之時,我們仍然可以據險死守。”齊忠澤沉聲道。
“好,齊兄放心,我們這一去最多七日就回,請你們一定要守住!”鄭東霆道。
“放心,爲了主事大人的安危,咱們好漢幫的兄弟都準備豁出命去了。”齊忠澤興奮地齜牙道。
“你們不害怕嗎?”祖悲秋關切地問道。
“怕什麼?爲了傾慕的女人去死,是男人的光榮。”齊忠澤朝着祖悲秋眨了眨眼睛,“祖兄不也一樣嗎?”
“啊,你也聽見了?”祖悲秋胖臉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