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獨孤泰又道,“當年能救你出去的人,肯定不會把你母親的“那些事“,都告訴你。
那我來告訴你吧。
別的不說,常人生子、懷胎十月,最長也不過一年多些而已。
可你知道當年,青才人懷了你多久?
足足九百九十九日,將近三年。
那掖幽庭裡的“法牢“,乃是蘊含了無上大力的‘鎮妖法牢’。
要是一個凡人進去,連片刻都活不下去。
就算是那些修爲極高的妖人,進了那牢,也會痛不欲生,如同煉獄一般。
你可知道,當年你那位懷着胎兒的孃親走進去,都發生了什麼?”
趙寒沒說話。
那一瞬,獨孤泰凝重的神色裡,忽然透出了一絲無邊的恐懼:
“那個法牢本身,差點變成了煉獄。”
死寂,只有風聲,水聲。
“看到那一幕的人,當時就被你那父皇暗中下旨殺了頭。
哼哼。
這薛仁越即使把你孃親關進了法牢,還是對她念念不忘,不容她的名聲,有半點的非議。
沒想到,你這位父皇還是這樣一個人,對一個妖女,居然如此癡情。”
趙寒似乎也在想着什麼。
半晌,他道:
“所以,當年在秦興殿上,你們就要那樣對他。
所以,你們就要背主投敵,逼宮弒君?”
獨孤泰道,“像他那種荒劣無度的昏君,留着,只會繼續禍亂大秦。
殺他,何罪之有?”
“禍亂大秦?”
趙寒一笑:
“這麼說,你是大秦的忠臣。
你當年投入薛家爲奴,是爲了大秦。
你假死留在上邽十六年,也是爲了大秦。
十六年後,你幡然起兵,引吐谷渾軍入侵,意欲佔據整個隴右,也是爲了薛家的大秦咯?
慕容安平大人?”
獨孤泰一笑,臉上紅瘡顫抖着:
“不錯。
當年,我以堂堂慕容王族之身,改名換姓,投入隋國金城縣薛氏門下,做了個小小的卦師家奴。
爲的是什麼?
就是看準了隋末大亂、羣寇並舉,而這隴右一地,以薛舉的兵力最強。
只要掌控住了他,進可入關內、佔長安,奪楊隋天下,退可佔隴右、控秦州,拓土千里。
你以爲當年,爲什麼那薛舉短短數月之內,就可以席捲隴右?
就憑他自己那點兵馬,能辦到麼?
不。
這背後,是我吐谷渾的鐵騎,幫他踏出來的河山。
我兩軍聯手,就連那悍賊李世民都被打得棄甲而逃,眼看就可以進軍關內,奪取天下了。
誰知,那薛舉突然陣前暴斃,換了他那無腦的莽兒薛仁杲做頭。
大軍頓時崩潰,還累得我吐谷渾數萬人馬隨之覆滅,大業功虧一簣。
當時,薛舉正當壯年、日食鬥肉,還能帶領大軍在陣前衝鋒。
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突然暴病而亡?
旁人,或許不知。
可吐、秦兩軍的對接,都是我和薛舉做的。我對當時薛府上下的狀況,可謂了了如指掌,我難道不知?
哼哼。
這一切,都是你那位好父皇、薛仁越搞的鬼……”
這一瞬,趙寒的腦海裡,在薛仁越的魂印裡的經歷,又浮現了出來。
郝忘身說,他花了無數心機,才幫薛仁越找到了那個,可以除掉“最上面的那位“的“東西“……
寺廟前,薛仁越把玉瓶舉在半空……
碧落醇,願與父親與兄長共飲……
薛舉喝了,薛仁杲卻沒喝……
“薛仁越,“獨孤泰道,“他先把他那位不肯讓他做太子的爹、薛舉,做掉。
然後,他再在後方籠絡羣臣、擾亂視聽,給他那位太子兄長薛仁杲,安上大逆不道、害死皇帝的罪名。
這樣,他薛仁越就可以順理成章,以大秦二皇子的身份、登基爲帝,做西秦的主人了。
當年,他確實就是這麼做的。
爲了一己之私,弒君犯上、害死父兄,就連自家十萬兄弟的生死都不顧。
你那位父皇,可真是個能人啊……”
獨孤泰這麼說着,對面,趙寒一言不發。
彷彿,那些驚心動魄的前朝往事,只是些過眼雲煙。
“我眼看着,”獨孤泰道,“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大業瞬間崩塌,換了是誰,能不怒氣橫生嗎?
可薛家雖然大敗,在隴右還是頗有根基。
西秦都城裡,還有兩萬留守大軍、數年的存糧,戰力還在。
李唐雖然勝了一陣,可短時之內,要把隴右這種荒蠻羣山之地完全霸佔,也頗有難度。
事情,還有迴轉的餘地。
所以,我忍了下來,繼續留在了這上邽城裡。
我想,既然你父皇是那種狠辣的角色,那和他聯手,或許還能重振大業。
我錯了。
自從登基以後,你那位父皇就開始整日醉生夢死。
他還專寵你那個妖女娘親,致國事於不顧,弄得忠臣良將,紛紛離去。
西秦最後的一點底子,都被他敗了個精光。
後來,李唐大軍都打到門前來了,他還在秦興殿裡,擺弄那些光頭石像。
說什麼要人間稱帝、天界成佛,做三界六道、極樂之人。
像這樣一個人,不是禍害大秦的昏君,還是什麼?
我身爲慕容王族,殺這麼個昏庸無能、敗我大業的混賬,還需要什麼理由麼?”
“是啊。“
趙寒道,“我差點忘了,你還是那吐谷渾可汗慕容伏允的‘臣弟’,吐谷渾小可汗呢。
這大秦的皇帝對你來說,就是個器物而已。
有用則用之,無用,則殺之。“
獨孤泰冷笑一聲。
“怎麼,我說的不對麼?”趙寒道。
獨孤泰道:“伏允那個小子見了我的面,也要下馬叫我聲叔叔。
他何德何能,能做我的長兄?
我說晉王爺,想不到你手段如此狠辣,可消息卻跟你那父皇一樣,閉塞不通啊。“
趙寒一頓。
慕容伏允,正是現任吐谷渾的國主、可汗。
這獨孤泰是慕容安平。
他說,他是慕容伏允的叔叔,也就是吐谷渾的當今皇叔?
不對。
張大人截獲的那封、發往吐谷渾的密信上,那個落款,明明寫着“臣弟”兩個字。
“臣弟”。
只有可汗的弟弟,纔會這麼稱呼自己。
而這封信,明明就是這獨孤泰寫給吐谷渾可汗慕容伏允,聯絡出兵的。
而這種絕密的信,他不可能讓他人代筆。
所以,這個寫信落款的人,這個“臣弟”,必定就是他自己,慕容安平。
剛纔我的那一問,也正是爲了暗中確認這一點。
可獨孤泰卻說,他不是“臣弟”,而是“皇叔“。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那封信的落款,他就絕不可能寫“臣弟“二字。
這裡頭有問題。
趙寒忽然一笑:
“你說你是皇叔,那你那封求援信裡卻那麼寫,就不怕你那位侄可汗看了,不給你發兵麼?”
“寫信求兵?”
獨孤泰冷笑一聲:
“一切,盡在我算計之中。
我吐谷渾大軍,也早就準備就緒多時。
若不是天不予我,你們這些人,早就躺在我蒼狼鐵騎的踩踏下,化作泥塵了。
我還用寫信求兵?
笑話……”
獨孤泰的聲音帶着鄙夷。
趙寒看着他,獨孤泰也看着他。黑夜裡,兩雙眼睛對視不動。
這獨孤泰沒有說謊。
他確實不是那個,寫信的“臣弟”。那封信,也不是他寫的。
這怎麼可能?
這封信不是他寫的,還能是誰寫的?
這“臣弟”不是他,還能是誰?
不對。
這裡頭,一定有些什麼不對。
趙寒思緒如飛。
忽然間,似乎有個什麼東西,在腦海的迷霧之中,緩緩現了出來。
難道,會是那樣?
嗯,不錯。
寫那封求兵信的人、那位“臣弟“,確實不是獨孤泰,而是另有其人。
是一個我非常熟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