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城外的大戰已經接近了尾聲,爲了避免不必要的傷亡,杜睿下令停止了追擊,經歷了一場大戰的唐軍將士,神經一下子鬆懈下來,每個人都支撐不住了,紛紛坐在地上,那些騎兵也趴在了馬背上,大口的喘着粗氣,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
高行真此時也顧不得什麼將軍的形象了,更顧不上滿地斷肢殘臂,坐在了血肉之中,拔下頭盔,扔到了一邊,他雖然是最後加入戰場的,可是這一陣砍殺下來,讓從來都沒有機會經歷大陣仗的他,也是身心俱疲。
回想一下這些天,他所做的一切,直到如今,他還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從玉門關出發,橫穿數千裡的沙磧,而後便是一場殲滅納齊亞大軍的戰鬥,緊跟着又是奔襲千里,解圍于闐城,又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
雖然親身參與其中,可是高行真還是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支撐着他們不眠不休的完成了這樣的壯舉,建立了這等讓人仰視的功績。
高行真想着,不禁轉頭看向了正在巡視戰場的杜睿,他知道,這一切都是杜睿帶來的,不知道爲什麼,跟在杜睿的身後,他就會有無窮的力氣,他相信每一個唐軍將士一定都是如此,正是出於這種對杜睿的信任,讓他們橫穿數千裡荒涼,鳥無人煙的沙磧,不斷奔襲,接連兩場大戰,病成爲了最終的勝利者。
高行真覺得杜睿身上有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這種魔力會在不經意間,給人以力量,勇氣,信心,讓他們不畏強敵,誓死一搏,就像杜睿說過的那樣,是一種亮劍精神,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杜睿並沒有注意到高行真那滿是崇拜的眼神,此刻他正望着遍地死屍,長嘆了一聲,一將功成萬骨枯,這是自古以來不變的道理,這一戰唐軍雖然勝了,可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估摸着至少也有數千人戰死,上萬人受傷。
不過此戰一勝,對唐軍的軍心士氣有着極大的激勵作用,蔥嶺一戰大敗,讓唐軍的心頭,對大食軍隊都蒙上了一層陰影,這個時候,大唐急需要一場勝利,一場輝煌的勝利,只有勝利,才能將那失敗的陰霾一掃而空,對接下來的大戰有着莫大的好處。
“傳令下去,打掃戰場,醫治傷患,那些還沒死的大食人,幫着他們解除痛苦吧!”杜睿一聲令下,撥轉馬頭,對着于闐城馳去。
一路上,只見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無主的戰馬在長嘶哀鳴,入眼的是滿目的淒涼,杜睿小心的縱馬走着,擔心不小心會踩踏了唐軍將士的遺體,對於這些爲國捐軀的將士,杜睿是發自內心尊重的。
杜睿趕到于闐城下,屈突兄弟已經站在了那裡,衝着杜睿見禮,看他們的神情就知道,城內的大食軍已經被徹底肅清了。
“辛苦了!”杜睿把屈突兄弟一陣打量,心裡不禁有些黯然泛酸,原本虎氣逼人的屈突兩兄弟此刻狼狽的簡直不成樣子,戰甲早就已經被鮮血浸染,殘破不全,戰甲的接縫處,還在不時的滲出鮮血。
再瞧瞧他身後這些僅存的于闐守軍,杜睿的眼淚幾乎忍不住奪眶而出,飛身下馬,衝他們一拱手,道:“弟兄們!辛苦了!大唐能奪回西域,你們當居首功!杜睿再次代大唐千萬百姓,拜謝了!”
衆軍士見杜睿居然對着他們躬身一禮,頓時都是一愣,他們原本在蔥嶺大敗,一路奔逃到了這裡,那場大敗也成了他們心中永遠的痛,貞觀二十三載打造出來了唐軍不敗的神話,在他們的身上被中介,多少袍澤弟兄戰死沙場,他們在於闐城拼死血戰,不過是準備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來洗刷恥辱,贖他們的罪過,卻沒想到杜睿不但不怪罪他們,還說他們是首功之臣,這些天的委屈,憤怒,所有的情緒一下子有了宣泄的出口,頓時哭聲響起,這些面對死亡連眉頭都不眨一下的好漢子,一個個掩面而泣,激動難已。
自從蔥嶺大敗以來,他們都陷入了難以想象的煎熬之中,潰敗,撤退,被追殺,然後孤軍奮戰,堅守于闐,長達一個多月的堅守,他們克服的困難多不勝數,就是在如此困難的境地下,他們依然在堅守,依然在堅持,從來都沒有想過放棄,投降,突圍,每一個人都做好了準備,將於闐當成自己的埋骨之地,在最沒有希望之時,他們依然沒有動搖過。
用他們的堅韌,用他們的鮮血,用他們的性命,譜寫了一曲氣壯山河的壯歌,無論用怎樣華麗的語言來讚譽都不爲過,杜睿的一番話,正是對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壯舉的最好承認。
“弟兄們!你們用你們的鮮血和生命,證明了你們對大唐的忠誠,你們都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于闐守軍的哭聲更大了,他們這些人都是過慣了刀頭舔血的好漢子,對於他們來說,死,並不可怕,那是大唐男兒的最好歸宿,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被他們當成了至高無上的榮譽,杜睿說他們是英雄,他們都當之無愧,他們能在沒有援軍,困守孤城的情況下,面對十倍於己的敵人,堅守了一個月的時間,將這一戰打得如此可歌可泣,氣壯河山,讓人熱血如沸,此刻他們緊繃的神經總算是能稍稍鬆弛一下了,任誰都會忍不住落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情處!
此時,將士們激盪難已,正是灑下男兒淚的時機,人們都說好男兒流血不流淚,那是因爲他們不知道,有的時候,流血容易,要流下熱淚,卻是千難萬難的。
哭泣了一陣,將士們才收住眼淚,屈突壽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問道:“大帥,末將給您丟臉了,我們在蔥嶺”
杜睿擺了擺手,道:“不必說了!席將軍如今怎樣了?”
屈突壽忙道:“席將軍體力透支,暈厥了過去,方纔軍中的醫師看過,說是並無大礙,只要好好將養一番,便能痊癒!”
杜睿點了點頭,這才放心下來:“如此便好!”
一旁的屈突詮道:“大帥!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是不是立刻發兵去救援龜茲城,蘇將軍那邊的兵將雖多,可是處境必然更加困難!”
龜茲是安西都護府的首府,原先的首府是碎葉,不過永徽二年處,李承乾爲了加強對安西都護府的控制,下旨意將首府轉移到了龜茲,蔥嶺一戰大敗之後,蘇定方便率軍堅守此處,那裡自然也就成了大食重點攻擊之地,易布拉西?默罕默德親自坐鎮指揮,不把龜茲打下來,誓不罷休,在龜茲城下足足屯了四十萬大軍,是以,龜茲的處境極度艱難,只比于闐更加困難。
屈突詮的話語正是將士們心中所想,無不是睜大眼睛,打量杜睿,等候他的命令。
杜睿思量了一番,道:“龜茲危急,解圍之事刻不容緩,然而,眼下並非解圍的良機,得緩一緩。”
“大帥,龜茲危在旦夕,都護盼救兵,怎能緩呢?若是龜茲不保,縱然于闐在我大唐手中,只怕也是無能爲矣!”
突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衆人看過去,竟然是席君買在親衛的攙扶下到了,見了杜睿急道:“大帥,龜茲之圍,刻不容緩,萬萬不能再耽擱了!”
席君買的話,頓時引起了一片附和聲,將士們都大爲贊同。
龜茲的危急不需要說的,只要是個人都知道,眼下最爲緊要之事,就是馬上解龜茲之圍。而杜睿卻是偏偏要緩上一緩,要將士們不急都不成。
“我理解你們的心情,然而,作爲大軍的統帥,我不得不慎重行事。”杜睿道,“龜茲之圍要解,不過不是現在,大軍連日奔襲,又經歷了兩場大戰,早已疲憊不堪,實在不能再戰,再者,大食對龜茲事在必得,城外聚集的大食軍隊衆多,大食的東方行省總督易布拉西?默罕默德的中軍就在龜茲,其人能征善戰,不可小視,必須計劃周詳,才能進兵,不過你們也無需擔心,此前本帥已經拍了秦用爲前部,趕去龜茲,有了這支奇兵,大食人也無法集中精力,進攻龜茲,料想龜茲定然無恙!你們也堅持了這麼多天,先好好歇息一番,明日再進兵不遲!”
杜睿原本帶來的援軍不過十萬人,秦用帶走了三萬,又經過了兩場大戰,如今杜睿還能動用的兵力,不過五萬多人了,杜睿若率領眼下這點兒兵力,冒冒然的去解龜茲之圍的話,無異於自投羅網,不僅解不了龜茲之圍,還會重到大食軍的猛烈進攻,全軍覆滅都有可能。
杜睿雖然沒有正面和易布拉西?默罕默德較量過,不過歷史上這個人可是大食的傳奇總督,經營東方行省數十年的時間,不但讓吐蕃屈服,還險些從大唐的手中奪過蔥嶺,這樣一個統帥,杜睿就算是再怎麼自信,也不敢掉以輕心。
再說了,易布拉西?默罕默德放在龜茲城外的,那是近四十萬精銳,這還不算那些僕從軍,所有的兵力全都加在一起,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
雖說杜睿一戰而解了于闐之圍,那是杜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了蘇克一個措手不及,蘇克在遭到唐軍突如其來的打擊下,連陣勢都來不及列成,若是他提早有了準備的話,此戰不會這麼順利,唐軍要復出的代價肯定會更大。
可一不可再,這種突如其來的攻擊只能使用一次,蘇克雖然被擒,然卻有那麼多的大食軍逃了出去,到時候易布拉西?默罕默德就會知道于闐城之圍已然被解,一定會做出相應的部署,想要實施突襲,已經不可能了。
在失去了戰役發起的突然性,而又兵力不佔優的情況下,杜睿不可能貿貿然的便帶人去解龜茲之圍。
那麼,只有等待,等待最佳戰機的到來,好在席君買也在這裡,西域局勢雖然糜爛,然大唐在此處的力量卻依然存在,只要能召集各地戍衛部隊,再加上那些歸附大唐的部族抽調兵力,到時候與易布拉西?默罕默德決戰,把握才能更大。
席君買也知道杜睿說得有道理,只是還有一些不放心龜茲的局勢:“就是不知道蘇將軍能否堅持住了!”
杜睿道:“蘇定方一代名將,相信以他的才幹,龜茲雖然危急,定能堅持下來。”
當天大軍便駐紮在了龜茲城內,因爲恰逢戰時,城中的各族百姓,大多都已經遷移到了河西,留在城中的並不多,倒也不愁沒有住的地方。
杜睿跟隨席君買住進了將府,很快這場大戰的戰果便統計了出來,共斬殺大食軍七萬餘人,沒有一個俘虜,唐軍對大食人的仇恨,讓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對那些膽怯投降的大食人有任何憐憫之心。
杜睿聽到這個戰果,感覺還算滿意,畢竟在兵力不佔優的情況下,能斬殺這麼多大食人,也算是了不起的成就了,只是可惜還有十多萬大食軍逃走了,未能實現全殲,不過仔細一想,杜睿也就釋然了,以數萬人,圍攻二十多萬人,還能拿下這場大勝,已經實屬難得了。
唐軍的損失也不小,共有六千餘唐軍將士爲國捐軀,另有三千多人徹底失去了戰鬥能力,一萬人的傷亡,還是讓杜睿心中隱隱作痛。
雖說戰爭必定會伴隨着犧牲,可杜睿每次出征都奢望着,能將所有的將士都全虛全影的帶回去,只可惜這隻能是他的妄想了。
“把將士們的遺體都收斂好!記得等級造冊,來日得勝還朝之日,要全都妥善帶回去!”
高行真聞言,忙道:“末將謹遵將令!”
杜睿點了點頭,道:“將那個大食人蘇克帶上來,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了,現在也該到了報仇雪恨的時候了。”
很快,被五花大綁的蘇克,就被推推搡搡的帶了上來,看他的臉色似乎一點兒都不害怕,這一點,倒是讓杜睿有些欣賞,只不過杜睿的欣賞,不會讓他有絲毫心軟,這個蘇克殺了邱志磊,就必須爲此付出代價。
杜睿想着,一擺手,道:“去了他的繩索!”
立刻有親衛上前,給蘇克鬆綁,蘇克活動了一下手腳,冷眼看着杜睿,閉口不言。
杜睿一笑,緊接着目光突然變得凌厲,大聲道:“來人啊!將他的盔甲給本帥拔下來!”
蘇克是聽得懂漢話的,見杜睿居然下令讓人拔掉他的鎧甲,頓時一愣,就這一愣神的功夫,親衛便已然上前,將他止住,蘇克掙扎起來,操着生硬的漢話,大喊道:“不!你不能這樣做,我是一名將軍,你可以殺了我,但是不能侮辱我!”
杜睿聞言,拍案而起,怒道:“那被你殺死的那名大唐將軍呢!他爲了自己的榮耀與尊嚴,戰鬥到了最後一刻,但是你這個野蠻的大食人是怎麼對待一名爲國盡忠的英雄,你拔掉了他的鎧甲,讓他暴屍荒野,難道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尊嚴。”
邱志磊戰死前的情形,方纔屈突兄弟都已經和他說了,邱志磊奉命阻擊追兵,上萬的唐軍將士全部戰死,邱志磊也戰鬥到了最後一刻,戰死之後,不但是盔甲,就連衣服都被人撥了去,還是一個膽大的唐軍傷病,收斂了邱志磊的遺體,葬在了蔥嶺。
蘇克聞言也愣住了,他知道杜睿所說的是誰,也不再掙扎了,任由親衛剝去了他身上的盔甲。
杜睿怒視着蘇克,道:“你這個大食胡人,根本就不配穿戴我大唐英雄的鎧甲!”
蘇克面色灰暗,雙目含恨的怒視着杜睿,好半天才道:“你準備如何處置我!偉大真主的僕人是絕對不會對你們這些異教徒屈服的!”
杜睿冷笑了一聲,道:“本帥不需要你的屈服,你雖然是個人物,但在本帥的眼中,和一個普通的胡人沒什麼兩樣,我會殺了你,當大軍集結完畢,兵發龜茲的時候,本帥就會殺了你,用你的人頭祭旗!”
雖然已經猜到了自己的命運,可是當這句話從杜睿的口中說出來的時候,蘇克還是忍不住一陣心寒,縱然他早就做好了爲真主安拉獻身的準備,可能活着的話,誰也不願意去死,他現在不禁有些後悔,早知道是這樣的解決,方纔在戰場上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選擇逃跑的,那不僅讓他丟掉了榮譽,也丟掉了膽氣,原本他以爲自己會面不改色的從容赴死,爲真主安拉的榮耀,奉獻自己的生命,可是這一刻,他突然發現自己居然害怕了,他害怕死亡了。
杜睿一擺手,道:“把他帶下去!”
蘇克被人推着下去了,杜睿接着去了席君買的臥房,兩人一起盤算起了該如何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