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告別李世民,離開洛陽三天後,在淮水約定地點登船與寇仲等相見,由徐子陵詳述與李世民見面的情況。
燭光映照下,徐子陵取出長安城圖,攤平在艙廳的圓桌上,寇仲三人同時動容。
侯希白俯首細察,讚道:李世民手下確人材濟濟,這是出自第一流圖匠的妙手,精準至一成不差。咦!書寫者該是房玄齡和杜如晦,你們看有兩種不同的字跡,我認得他們的字跡。
房玄齡和杜如晦乃李世民天策府中聲名最著的謀臣,由他們兩人落筆寫成,合情合理。
跋鋒寒道:這麼說,此圖該只李世民和有限幾個親信曉得,否則不會勞動像房杜如此身分地位的人耗時費力去作此苦差事。
寇仲皺眉道:李小子不是說過長安外城和皇宮的防衛是依時輪替,其中情況只有禁衛統領曉得嗎?
徐子陵微笑道:換湯不換藥。不住變替的只是負責的將領和輪值的時間,而萬變不離其宗,固定的關防要塞門鎮是不會改變的。
跋鋒寒探指點在皇宮北大門玄武門的禁衛軍總部道:李世民說得對,玄武門是長安城最重要的軍事要塞,現時更成進入太極宮的兩個入口之一,一天玄武門未落入我們手上,長安的控制權仍在敵人處。
侯希白道:長安街道的佈局有如一個大棋盤,街道只有東西向和南北向,前者有十四條大街,後者十一。最重要的當然是朱雀大街,起端於外廓城的明德門,貫通皇城朱雀門直抵宮城的承天門,位於皇城的一段又稱天街,接連分隔宮城和皇城的橫貫廣場,若我們兵力足夠,只要能控制玄武門和整條朱雀大街,長安有一半落入我們口袋裡。
徐子陵苦笑道:若要控制整條朱雀大道,我們至少要三萬人才成。
寇仲搖頭道:不!照宋缺估計,須六萬人始有機會贏得此仗。
侯希白色變道:楊公寶庫的藏兵極限是三千人,加上李世民的玄甲親兵,頂多是六千之數,以這微薄的力量發動兵變,不是以卵擊石嗎?
跋鋒寒微笑道:若沒有李世民站在我們的一方,且是由他配合接應,我們肯定是以卵擊石。幸好李世民在唐室的臣將與人民心目中地位崇高,加上我們寇少帥的威名,將合成強大至超乎我們想像之外的凝聚力和號召力,只要我們好好利用此點,在兵變前進行分化之策,必收奇效。
寇仲把位於城圖右上角總論全城兵力分佈的一段文字念出來道:宮城內有左右龍武軍、左右神武軍、左右神策軍,統稱宮城六軍;加上皇宮禁苑的左右羽林軍、左右神威軍,總稱左右十軍,合而成禁衛軍。我記得常何管的是左羽林軍,難怪當時他爭這位子爭得那麼激烈,原來是直接守護太極宮的四支部隊之一。十軍每軍二千人,合起來是二萬人,若沒有奇謀妙策,只這十軍就教我們吃不消。唔!這城圖非常管用,我們要好好推敲研究。
跋鋒寒仍在仔細看圖,皺眉道:長安城防的嚴密,肯定是中原諸城之最,大城門長期有百人駐守,小城門二十人,以十六衛巡逡全城,晝夜不息,只要我們庫內的伏兵現身,他們會立即警示全城,並以雷霆萬鈞之勢從四方八面殺至,把我們徹底擊垮。
侯希白指著左下角的補文,道:這段說的是戒嚴的情況,在必要時施行,由承天門的暮鼓指引,暮鼓響起,各處街鼓和應,八百聲內,行人必須迴歸所屬裡坊內,關閉坊門,禁絕夜行,除非持有官發文牒。
徐子陵道:這是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另一頭痛的事是秦王可能會被迫遷往城西宏義宮,使他遠離皇宮,不但大不利我們行動,更成爲敵人在火器相助下明顯的進攻目標。
寇仲伸個懶腰笑道:我們天生是辛苦命,每趟均處在敵強我弱,以寡敵衆的劣勢下,他***熊,以不到六千人對抗三萬人,還不計城外的駐軍。不過這正是趣味所在,如何在這種壓倒性的劣局中求勝,就要看我們兄弟的本領。
跋鋒寒道:我們定要將打擊面儘量縮小,否則縱然得勝,大家卻是傷亡殆盡,元氣大傷,那時如何應付頡利的聯軍?
寇仲點頭道:說得對,我們睡他孃的一覺再說,明天午後該可抵飛馬牧場哩!
聽得寇仲、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來訪,商秀珣率領大管家商震、四大執事樑治、柳宗道等出迎,當然更少不了與寇徐稔熟的駱方,給足他們面子。
迎進牧場後,商秀珣在書齋接待他們,盡顯她與寇仲和徐子陵與別不同的親密關係,從另一方面看更似表明她和宋師道有進一步的發展。
招呼的是由馥大姐領導包括小娟在內的侍女團,寬敞的書齋鬧哄哄一片,商震等曉得他們無事不登三寶殿,均知趣的告退,留待晚宴席上再敘舊情。
當年兩人從花園的另一邊朝這處遙觀讚歎,到此刻坐在齋內,從近處看五倫之中自有樂趣;六經以外別無文章的對聯,自有一番人事變遷,世事無常的感慨滋味。
寇仲捧著小娟奉上的香茗,忍不住向坐於主位的商秀珣問道:宋二哥呢?
商秀珣沒好氣地橫他一眼,微填道:你究竟是來找我還是找他呢?
寇仲呷一口熱茶,動容道:我從未喝過這香濃恰到好處的佳茗。又微笑道:正確點說,該是來找你們纔對。
你們兩字他特別加重語氣作強調。
徐子陵、跋鋒寒和侯希白均目不轉睛注視商秀珣的反應,因這是寇仲試探她與宋師道最新發展的投石問路招數。
商秀珣立時霞生玉頰,先偷看徐子陵一眼,岔開道:你們怎來閒暇分身到訪,眼下形勢不是非常吃緊嗎?少師該曉得我必須遵從祖上遺訓,不會介入外面的紛爭去。
寇仲擠眉弄眼的向她打個眼色,商秀珣會意,著馥大姐諸婢退往齋外候令,接著道:有甚麼事要如此神秘兮兮的?
侯希白驀地起立,移到掛在東壁的一張書法掛軸前觀賞讚嘆道:宋二哥的字原來寫得這麼好,揮灑自如,於狂放中隱含嚴謹法度,非常難得。字好詩更佳──長天一色渡中流,如雪蘆花載滿舟;江上丈人何處去,煙波依舊漢時秋。不論寫景寫情,均是妙筆。
商秀珣掩不住心中喜意,欣然道:這書軸掛在這裡好不好?
寇仲和徐子陵頓然放下心事。商秀珣與宋師道顯然如魚得水,只要令他們有機會相處下去,確是天打雷劈仍分不開他們。
商秀珣再不寂寞。
侯希白尚未回答,寇仲早搶著獻媚道:沒可能有更好的啦!相配得簡直是天作之合。
商秀珣被他這語帶雙關的話逗得連耳根都紅透,神情動人至極點,看得剛別過頭來的侯希白一時沒法把頭轉回去。這位美人兒狠狠白寇仲一眼道:你若再胡言亂語,不管你是少帥老帥,一律以我的家法伺候。
寇仲眉開眼笑道:美人兒場主請息怒,言歸正傳,我們今趟來是要向我們的頭號紅顏知己報告最新的情況,場主明監,事情有變,哈!
商秀珣得寇仲尊稱其爲頭號紅顏知己,立即改嗔爲笑,旋又聞得事情有變,茫然道:甚麼事情有變?
寇仲扮作一本正經的道:我們與李世民那小子化敵爲友,還準備……
商秀珣俏臉倏地轉白,駭然道:勿要說笑,我剛拒絕向李淵提供戰馬,你卻來向我說已與唐室修好。
跋鋒寒啞然失笑道:商場主勿要誤會,小人等只是要把李世民捧上帝座,而非要向李淵投降。
商秀珣稍鬆一口氣,皺眉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
待到寇仲解釋清楚,商秀珣一對美眸眨也不眨的瞪著寇仲好半晌後,點頭道:這確是對天下最有利的做法,難得寇仲你說收便收,且看來遠比以前快樂多了。唉!秀寧怎辦纔好呢?
衆人明白她最後一句話的意思,若李世民與家族決裂,李秀寧勢處於夾縫中,左右爲難。而不論那一方勝出,均會使她心痛欲絕。馥大姐此時一陣風般奔進來,話道:宋二公子回來哩!
她往外出時,神采飛揚的宋師道飄然而至,長笑道:我懂得挑回來的時間吧!早點遲些均不成。
商秀珣喜孜孜的道:他們有驚天動地的大事要告訴你。
宋師道一派自然的在與四人相對的商秀珣旁邊太師椅坐下,微笑道:爹已告訴我此可震驚天下出人意表的變化和轉機,寇仲你做得很好,提得起放得下,這纔是真正的英雄。
衆人恍然,原來宋師道是趕返嶺南見宋缺,不用說是向宋缺請罪和求取他對與商秀珣婚事的同意。
寇仲那肯錯過機會,正容道:我們今趟專誠到牧場來拜見場主,除報告近況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哈!是怕宋二哥害羞不敢向場主開口求親,哈!所以由我們代勞,聘禮就是飛馬牧場以後的和平安逸。
商秀珣終招架不住,紅暈透頰,大嗔道:見你寇仲的大頭鬼!我沒時間和你胡扯!
說罷挾著一股香風又羞又喜的撇下他們溜到外面去。
剩下五個大男人,你眼望我眼,均有種打自心底涌起來的欣悅。
宋師道嘆道:多謝你們!特別是子陵,到此刻我始深切體會到你勸告背後的真正含意。
侯希白訝道:子陵你對宋二哥說過甚麼話?
徐子陵欣然道:遲些告訴你,唉!坦白說,我是不會說出來的。有些話在某種情況下,可如流水般涌出來,換過另一種環境,則怎也說不出口,我向宋二哥說的那番話,就是這一類的東西。
侯希白喜道:那我更想知道,肯定非常感人。
寇仲清清咽喉,道:不要岔遠,我們今趟來本是要請二哥出山,但現在我打消這念頭,今晚大家開開心心的吃頓飯,明天我們便走。
宋師道淡淡道:若我因一己的快樂而不顧中土未來的和平幸福,你們說秀珣會怎樣看我?不要有任何顧慮,大家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在回程途上,我到小谷弔祭過君婥,爲她的碑石刻字,若想知道我刻的是甚麼,你們到小谷拜祭君婥自會曉得。
當晚黃昏,飛馬牧場大堂內筵開十席,牧場內稍有身分地位的人均出席,包括寇仲和徐子陵當年作下人時的死對頭蘭姑,現在當然對他們逢迎唯恐不及,而寇除對她亦是特別禮敬客氣。
商秀珣顯然心情極佳,毫不避嫌地與宋師道雙雙向各人敬酒。
宴後衆人各自回房休息,寇仲則把徐子陵扯著,道:我們遠道而來,好應去拜祭魯大師,感激他對我們的栽培,告訴他全賴他老人家設計的地下兵庫,天下始有和平統一的希望。
徐子陵早有此意,二話不說的隨他朝後院走,沿途的侍衛只對他們恭敬施禮,沒有半句說話。
又是一個繁星滿天的晴夜,只是遠近山頭換上雪白的新裝,園中的樹木結滿冰掛。
四周靜悄無人。
兩人舊地重遊,想起往昔的情景,大生感觸。
後院充盈著芬芳清新的空氣,冷得教人安寧舒適。
後山水瀑的親切熟悉聲音隱隱傳來。
他們並肩沿迂迴曲折的廊道漫步。
寇仲道:大自然真奇妙,爲何水的源頭均是從高山流下?且是終年不竭,這問題恐怕天下無人能解答,水性向下,卻是始於高處。
徐子陵仰望星空,嘆道:我們不明白的事多著哩!例如甚麼是開始?甚麼是終結?蒼穹是否有盡頭?盡頭外是怎樣的處所?
說著說著,兩人步至竹林後盡處崖沿的方亭。
左方正是通往魯妙子小樓的碎石小道。
寇仲道:我從未試過像此刻的忘憂無慮,宋二哥與美人兒場主的有情人終成眷屬,陵少又有著落,我更不用硬著頭皮去當他勞什子的皇帝,老天爺總算有點良心。
徐子陵道:我們應謝天謝地纔對。自你這小子要爭甚麼霸後,我們從此沒有安樂的日子,幸好事情終到達最好和最後的階段。
寇仲道:你好像比我更有信心的樣子。事實上只一個石之軒,足可教我們一敗塗地。你不是說他再無破綻嗎?有破綻的石之軒已令我們數次險死還生,沒有破綻的石之軒會是怎樣的情況呢?
徐子陵道:若非要對付石之軒,何用勞煩宋二哥,我亦不忍心這般做。唉!或者你不會相信,在我心中,石之軒當然是心狠手辣的人,可是他的不擇手段,卻並非因他是天生邪惡之徒,只因他想統一魔門,進而統治天下。假若我這想法是正確的,那他該非不可理喻之輩。當他看清楚自己沒有機會,破壞我們只便宜趙德言或楊虛彥,他大有可能放我們一馬。
寇仲苦笑道:我的確很難想像他是這樣一個人,他既能狠下心腸害死自己最心愛的女人,當然也可害任何人,包括你和我在內。
徐子陵沉聲道:他若真是沒有人性的人,該不會因害死碧秀心致精神失常,當他見過青璇後,說過一句奇怪的話,是要向碧秀心認輸。所以我認爲事情尚有轉機。他說畢這句話後,我再感覺不到他的破綻。
寇仲露出深思的神色,道:你把此事說出,使我開始感到你的看法有事實支持。若你是石之軒,在現今的情況下可以做甚麼呢?他不但放過婠婠,更沒有任何殺自己女兒的意圖。魔門諸系肯定視他爲叛徒,連一向崇拜他的安隆亦已背叛他。
徐子陵道:若我是他,會萬念俱灰,但石之軒肯定是堅毅不拔的人,不會輕易罷手。
寇仲道:自祝玉妍逝去,魔門最大的派系陰癸派陷於分裂,邊不負且被老跋幹掉,席應又喪於你手上,事實上魔門已面臨散亡覆滅的命運,至少是元氣大傷。僅餘者只有依附突厥的趙德言和依附李淵的楊虛彥、尹祖文之輩,就讓我們一次把所有這些問題在長安解決。只要剔去石之軒這障礙,其他的我均有辦法。
徐子陵目光投往對崖飛瀑,沉聲道:石之軒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我們很快會有答案。
寇仲搭上他肩頭,往碎石小道走去,心中忽然浮現可達志的臉容,極佳的心情立即不翼而飛,只餘無限的愁緒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