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秋風乍起, 天氣轉冷, 近來長安城中有兩件事被滿城臣民們津津樂道。
第一件,便是太子李弘選妃之事, 皇后千挑萬選,選中了右衛將軍裴居道之女, 據說此女甚有婦德,就連高宗也極爲讚揚, 曾親口說過太子有了裴氏,則東宮內事便再不須憂慮了。
至於另一件事,雖然看似不大起眼,但在民間以及朝堂上,卻引發了極大的討論跟爭議。
士兵塗明冤案重見天日之事,在京城傳的極廣, 但伴隨這案子真相大白的同時,也有一個名字廣爲流傳, ——“十八子”。
就在有些不知情的人紛紛打聽“十八子”是何許人, 竟如此能爲之時,卻又有一個極令人震撼的消息傳來。
——“十八子”,早先爲豳州桐縣縣衙差人,兼任捕快, 在大理寺袁少卿於豳州爲刺史的時候,協助使君屢破奇案。
後上長安,明德門前不畏強權,痛打奸臣李義府之子, 後在大理寺爲試役新人之時,又遇許敬宗許相府中齟齬,將許敬宗的長公子許昂拿下。
雖然未曾被大理寺錄選,但一身才能,仍是被慧眼如炬的戶部侍郎許圉師許大人看中,特求錄入戶部爲給事。
才入戶部不多久,便主持爲塗明翻案。
有了這幾件十分傳奇的事打底,滿城百姓臣子對“十八子”可謂又是敬羨,又是好奇。
直到那個讓所有人眼珠子都彈落地上的消息公佈。
十八子,原來是個女兒身!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孩兒。
先前衆人先入爲主地認爲是叫十八子的男子做了以上種種,倒也罷了。當阿弦是個女孩兒的真相傳開,輿論就像是燒開了的水,水花四濺,氣泡沸騰,簡直無法控制。
種種言語,不可勝數。
民間的議論無非分爲兩派:一部分人覺着,身爲女子居然出頭露面,又是當捕快又是進六部,實在是敗壞律例朝綱,滑天下之大稽,應當嚴懲。
另一部分卻覺着: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今日有十八子入朝爲官又如何?人家又並非無能之輩,恰恰相反,乃是真才實幹,所做比大多數的鬚眉男兒還強上百倍呢。
畢竟當初李義府、許敬宗隻手遮天的時候,甚至連滿朝文武之中,還有一多半的人厚顏諂媚,哪裡敢直起脊骨地同權臣們面對面幹起來?
當然,除了這些外,還有一些陰暗的聲音,比如質疑先前那些事蹟,是否當真是十八子所爲……
其實,最主要的戰場是在朝堂之上。
朝臣們的態度,其實就如民間所議的縮影。
阿弦的身份揭穿之後,立即有御史參奏,說此人欺上瞞下,禍亂朝綱,當嚴懲不貸。
寥寥幾份摺子遞上去,如泥牛入海——經過武后纖纖素手之後,便壓在含元殿的那張書案上。
漸漸地,反對跟彈劾的聲音越來越多。
甚至有些大臣們氣不過,親自趕來戶部,想要當面斥責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
只不過他們氣勢洶洶而來,卻只能收心斂氣而歸了。
畢竟阿弦此時並不在戶部,戶部尚書是個老狐狸,多半時間都在神隱,偶爾會遇見許圉師,又因許圉師是個老好人,衆人不便當面苛責,便只簡略地問上幾句而已。
也有少數人聽說阿弦此刻是跟在崔曄的身旁的,原本還怒火熊熊的心,聽到這消息後,便“心如止水”了。
就算他們敢殺到戶部求一個真相跟痛快,但一想到崔曄,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裝聾作啞”,權當不知這回事的。
沒有人想去踹冰山,踹不動還在其次,最怕傷了自己的身。
在所有沸沸揚揚的斥責聲中,也有幾個與衆不同的聲音。
比如許圉師許侍郎,他在朝堂之上當着衆大臣的面兒,將阿弦這下屬“讚揚”了一番,說她“不畏強權,爲人正直”等話。
除了許圉師之外,另有一位出面盛讚且力保阿弦的,卻是個讓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人。
——周國公賀蘭敏之。
敏之道:“小十八的爲人能耐,按理說我是知道的最清楚的,畢竟衆位大臣多數也聽說過,小十八還曾做過我的近侍……雖然後來因爲些許小事,鬧得有些不快。”
他遙遙地看一眼底下的崔曄跟袁恕己,繼續笑道:“但是平心而論,她確實是個令我深覺詫異的孩子,諸位,不如這樣說,如果小十八不是個女兒身,那此刻諸公對她的評價,只怕會大有不同,對麼?”
回答他的,正是舊對頭武三思。
樑侯笑道:“殿下言之有理,只不過偏偏她是個女孩兒,而且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她犯了欺君之罪。”
敏之皺眉捶手,嘆道:“這麼說來,北魏太武帝大概是個昏君了?”
武三思一怔,敏之道:“花木蘭女扮男裝代父從軍,身份揭穿之後,武帝居然沒有立刻將她按照欺君之罪殺死,反而大肆封賞,還要以尚書封之,豈不是大大地昏了頭?”
武三思這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一時悻悻。
敏之環顧周遭,道:“衆位也許會覺着我的話驚世駭俗,但自古以來,的確有許多女子不輸鬚眉,諸公都是飽讀詩書博古通今之輩,自然也不必我在此多言,但卻也不必如此氣量狹窄,連一個能幹能爲的女子也容不下。小十八所做的確是許多大人們都不能及的,承認她有這份才幹,而不是一味地口誅筆伐,有什麼難的?多一個能吏在朝中,爲國所用,有利於民,又有何不對?且小十八是活脫脫地花木蘭,又不是那妲己褒姒等以色侍人的禍國妖姬,諸位又何必作出一副即將亡國斷朝的姿態?”
最後一句大爲逾矩,引發許多朝臣的咳嗽抗議。
武三思也不禁失笑,便道:“她自然沒有禍國妖姬傾國傾城的容貌,不過照我看來……殿下也被她迷惑的不輕呀。”
敏之笑道:“樑侯你在侮辱我麼?”
“我哪裡侮辱你了?”
“我府中的美姬麗妾如雲,主動投懷送抱的美人也多不勝數,又不像是樑侯,看上了哪家的美色還要處心積慮去搶奪霸佔……至於如此不開眼麼?”
此刻舉朝臣子們都靜看他兩人,武三思臉如豬肝色:“你……”
高宗歪在御座上,本有些無精打采。
秋深之後,他的風眩之證越發重了,御醫們每日會診,也只能勉強控制,身子不適,甚至連朝議都極少參與。
因高宗早從武后口中知道阿弦之事,又聽羣臣議論的有趣,才又打幾分精神。
正聽得入神,身後有個聲音打斷:“好了,不要吵嚷。”
出聲的真是在高宗背後垂簾的武后。
只聽武后說道:“關於此事,每日在這裡海口滔滔,叫人聽得都亂無章法,今日退朝,請各位大臣各自擬寫一份奏疏,把十八子之事如何處置最佳,暢所欲言,然後呈上,陛下同我自會按照衆卿的意願決斷。”
高宗點了點頭,由此退朝。
散朝之後,羣臣魚貫往外,武三思回頭看一眼二聖離去的方向,心裡疑惑:“娘娘到底是什麼打算,爲什麼賀蘭瘋子這樣維護十八子,難道……我想錯了?”
原來武三思因向來仇視阿弦,正愁無法下手,猛地得了這個機會,自然欣喜若狂,又看羣臣大多數主張嚴懲阿弦,武三思正中下懷,便想隨衆行事。
可是見敏之一反常態力保阿弦,武三思心裡惴惴,生怕自己所做跟武后的打算背道而馳,他想了想,便撇開衆人,往宮內而去。
走不多時,將到含元殿,一陣秋風送了句話過來,是武后的聲音,道:“論起聰明懂人的心,還是敏之最合我的意思呀……”聲音裡大有嘆惋之意。
武三思聽到這句,似被人天靈上猛然一錘,他不敢在這時候去自討沒趣,忙放輕腳步,又逃也似的離開宮中。
而此時,就在宮門處,阿弦靠在馬車上,看着頭頂湛藍的天際,有雁羣排列整齊,振翼自在飛過,豁然開朗。
這幾日,阿弦逐漸明白了崔曄那日所說的話是何意。
原本阿弦以爲恢復女兒身後,就無法再如現在一樣進退自若,瀟灑如風,又聽見袁恕己的那番略帶“私心”之論,當然更加悚懼慍惱。
可現在,她慢慢明白:朝堂上的爭執,民間的傳說,她都知道,武后並沒有再囚禁她反而釋放,再加上崔曄那些話——雖然身在爭議漩渦,而前途看似渺茫,但阿弦似乎預感到前方有一條前無古人的路,爲了她若隱若現露出雛形。
一陣冷風掠過,阿弦打了個哆嗦,舉手按了按胸前,裡頭揣着窺基給的護身符。
她看一眼周遭: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自從有了此物,她心中便是如此感受。
但是眼前清淨不受驚嚇的同時,心裡又有些不安,尤其是想到塗明轉述的黃書吏之事。
因爲懷揣護身符,又跟隨崔曄,導致黃書吏無法靠近,便沒有能夠見他最後一面……
“物在心中,善者自尋……”阿弦喃喃,仍是毫無頭緒。
又想到塗明臨去也並未告訴她、黃書吏欲見的那人是誰,心裡又覺着有些怪。
正在出神,忽然身後有人叫道:“好哇你!”
阿弦嚇得跳起。
人嚇人,嚇死人。阿弦回頭看時,卻見來者竟是太平公主。
阿弦才行禮,太平盯緊了她,指着問:“你當真是個女孩子?”
這幾日,但凡認得她的人,見了面幾乎都會忍不住問這句話,有些含蓄之人,雖未曾宣之於口,那眼神卻也是在她身上游來游去。
阿弦道:“殿下……”
太平頓足:“我實在不能信,母后雖告訴過我,我只是覺着她是玩笑呢!你給我看看!”
阿弦又驚又笑:“看個什麼?”
太平道:“哪裡能證明你是個女兒身?”
阿弦道:“那殿下就仍當我是個男兒就是了。”
太平按捺不住,跳過來拉住:“給我看看!”
阿弦猝不及防,被太平握住手,正要叫她住手,忽然滿心森寒,原本紅潤的臉色就像是被冰雪覆蓋,血色在瞬間消退的一乾二淨。
一把將太平推開!太平全無防備,往後踉蹌倒退。
身後的內侍們見狀,也都大驚失色,紛紛衝過來,爭先恐後地扶住公主。
太平略覺驚疑,奇怪地望着阿弦:“你幹什麼?”
阿弦則握着自己的手腕,胸口起伏不定,她瞪着太平,脣抖個不停,卻說不出話來。
這會兒朝臣散班。三三兩兩迤邐往這邊兒而來。
其中卻有一道身影,彷彿是孤傲落單的孔雀,獨自一人,大袖飄搖地疾步而來。
太平眼前一亮:“表哥!”正欲前迎,就給阿弦死死地拽住手腕。
掙了一下,太平道:“你幹什麼?還不鬆手?”
阿弦盯着越來越近的敏之,又看看太平,幾乎是厲聲喝道:“別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君從甜海里艱難地遊了出來
關於書記略說兩句哈,他那天說讓阿弦梳妝打扮的話,是從一個純直男的角度出發的本能想法,是屬於他的一種美好的嚮往(假想)(其實他知道以阿弦的性格,是不大可能實現的)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