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跟敏之的幾次接觸之中, 阿弦見過許多詭異而悽慘之極的片段。
但是這一次, 她卻在太平的身上同樣看見了類似的場景。
這一次不幸的主角,換成是太平。
嬌小的太平被人壓倒在地, 那人不理會她的叫嚷,狂暴地扯碎她的衣裳。
她的掙扎反抗顯得如此渺小無力, 不足一提。
瞬間在阿弦耳畔的,都是女孩子恐懼悽慘地叫聲, 像是無形的尖銳的針,刺穿她的雙耳,令人無法忍受。
但更讓阿弦深覺驚懼的是,那個施暴之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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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向來嬌寵太平,故而這宮內外可以說除了武后,再沒有人敢對太平高聲大氣, 如此粗魯。
跟隨太平的那些內侍先前見阿弦猛然推開公主,已然不悅, 只因知道阿弦的身份有些特殊:是個女子, 而且還是朝官,更重要的是,現在還跟隨崔曄左右,所以內侍們還且不敢放肆。
如今忍無可忍, 便上前道:“大膽,怎敢如此對待殿下?還不退下!”
一貫任性刁蠻的太平則被阿弦嚇呆了似的,只愣愣地望着她。
面對宦官們的呵斥,阿弦卻不予理會, 只皺眉望着前方迎面而來的賀蘭敏之。
後者仍是那副睥睨自傲的姿態,闊步而行,雙眼精光閃爍,盯着阿弦。
對上這雙懾人的銳利雙目,讓阿弦心頭寒意滋生,幾乎想要拉着太平即刻逃之夭夭。
方纔她眼前所見,那個制住太平意圖不軌的人,孔雀般豔麗的服色,緞子般的長髮,因爲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豔麗臉孔,這所有一切,都指向了面前的這個人。
——周國公賀蘭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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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身邊宦官跟宮女們的怒斥,阿弦竟一聲都沒有聽見。
在敏之將走到跟前的時候,太平終於反應過來:“小弦子,你是不是瘋了,還不退下!”
宦官跟宮女們圍在她的身旁,正束手無策,聽了太平出聲,才紛紛叫道:“聽到了麼?實在是放肆之極!快些鬆手!”
被許多人圍着,太平趁機用力一掙,竟從阿弦手底掙脫出來。衆侍從立刻將她保護在中間。
此時敏之不疾不徐地來到跟前,他早發現了這邊的異狀,臉上卻反又多了一抹有些魅惑的笑意。
跟隨太平的內侍們紛紛行禮。
太平疑惑地看了阿弦一眼,飛快跑到他身邊,仰頭叫道:“表哥!”
敏之笑問太平:“方纔你們在這裡拉拉扯扯的,是玩什麼呢?”
太平雖然驚詫於阿弦的舉止突兀,但又恐說出來對她不好,便道:“沒什麼,鬧着玩呢。”
低頭看一眼右手腕,卻發現竟透出幾道紅痕來,一時皺眉。
敏之道:“你幾時跟她這樣好了?啊對了……知道她是女孩子後,是不是覺着更親近了?”
太平笑道:“我正是因爲不信纔來找小弦子的呢,不料……表哥,這會兒散朝了麼?”
“當然,你瞧衆家大人們也都過來了。”敏之回頭示意。
趁着太平回首打量,敏之看向旁邊的阿弦。
他仔細打量着面前這張臉,雖然看過百回,熟悉無比,可是……此即心境不同,便更看出了好些之前沒有過的滋味。
可阿弦的神情大爲古怪,跟往日都不相同,類似驚怒交加。
“小十八,”敏之嘆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現在不僅是我被你嚇了一跳,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被你嚇的不輕呢。”
阿弦不答。
敏之輕笑:“你用這種眼神看我是何意?”
阿弦想讓太平回來自己身邊,卻也知道她絕不會乖乖聽從。
敏之則打量着阿弦,琢磨道:“怎麼了,倒像是我做了什麼……對你不好的惡事一樣。”
阿弦聽到“惡事”,心頭猛跳。
而太平也看出阿弦盯着敏之,目光深惡痛絕一般,但她知道之前敏之跟阿弦間曾有過些小不快,是以也未曾多想。
太平道:“表哥,方纔你們在朝堂上,是不是又說小弦子的事了?這一次大家都是怎麼說?”
敏之道:“當然都是主張嚴懲這樣大逆不道,狗膽包天的渾小子,哦不對……是個丫頭。”
太平一急:“當真?表哥沒替小弦子說幾句好話麼?”
敏之掃一眼阿弦,見她雖站在原地不言不動,但儼然渾身繃緊,目光不時地在自己跟太平之間逡巡,滿面警惕跟痛惡之色。
就像是見了天敵的野貓,又像是在警覺地保護着什麼……渾身劍拔弩張,隨時一觸即發。
敏之哼道:“我憑什麼替她說好話?我同她原本就有嫌隙,我又是個不折不扣的惡人,當然立即同衆大人一塊兒落井下石喊打喊殺。”
太平不知他這句話幾真幾假,正在忖度,就見又有兩人快步來到跟前,卻是袁恕己跟狄仁傑。
兩人行禮過後,袁恕己自然而然地走到阿弦身旁,原來他遠遠地就發現這裡的情形不對,生怕有什麼意外,便急急趕來。
如此近距離,果然發現阿弦臉色駭然,袁恕己低聲問:“怎麼了?”
阿弦置若罔聞。
這會兒狄仁傑同敏之寒暄罷了,敏之掃一眼阿弦,便要出宮,不料太平道:“表哥,我好久不曾去你府上了,今日隨你去好不好?”
敏之才張口,阿弦已又喝道:“不許去!”
在場衆人都怔住,誰敢命令以任性刁蠻著稱的太平公主?連敏之也大爲意外,袁恕己已忍不住拉着阿弦的袖子,意圖阻止。
太平皺眉道:“小弦子,你今天到底怎麼了,這樣反常。”
阿弦咬了咬脣:“天后交代過了,不許公主隨意出宮。公主卻屢屢不聽,莫非忘了上次伽藍寺的事嗎?”
太平一愣,臉上這才露出幾分瑟縮之色,卻又道:“我、我又不是去別的地方,又不出城,你幹什麼……這樣兇?”
旁邊的一名宦官呵斥道:“十八子,你實在太過大膽了,公主殿下的事你也敢管,且還如此無禮對待,回頭我們要將此事稟明天后,若天后知道你敢這樣對殿下這般,只怕你便是數罪併罰,誰也救不了你了!”
阿弦冷道:“因爲上次的事,跟隨公主的人死了多少,我想沒有人比各位更清楚吧,你們若想爲了博公主歡喜,而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那也由得你們。”
這些內侍們一聽,這才各自悚然,開口說話的宦官也一臉悻悻,當即後退一步,卻輸人不輸陣地喃喃嘀咕道:“怎麼、怎麼就說的跟真的會出事一樣呢。”
其他人也罷了,敏之跟袁恕己聽了這句,卻齊齊地看向阿弦。
太平見爭執的如此,且朝臣們都紛紛涌來,她心中一陣煩亂,便道:“好了好了,不要再爭吵,我回去就是了。”她很是不快地噘起嘴來,轉身憤憤地回宮去了。
阿弦目送太平離去,原先那顆不停顫動的心才略略放鬆下來。
忽然耳畔聽到敏之問:“小十八,你方纔的確很反常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擡頭對上敏之探究的眼神,阿弦屏息片刻,纔回答道:“我知道殿下其實本性不壞,還請殿下……千萬不要再逾矩作惡了。”
敏之斂笑:“哦,不然呢?”
阿弦搖頭:“我不想知道那個不然。”
敏之喉頭動了動,他默默地看了阿弦一會兒,忽地笑道:“小十八原來也在心疼我麼?只可惜我並沒有你想的那樣軟弱,但凡是我做的,我都不懼承認,有什麼因果報應,我也不怕承擔。焚身碎骨,萬劫不復,又能怎麼樣?我反而覺着痛快!”
他說完了這句,長笑數聲,大袖一揚,往前去了。
此刻在場、路過的也有不少朝臣,聽了這句,都覺咋舌。
忽地又有人道:“呵呵,周國公這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狂徒性子,實在叫人無法。”
說話的,卻是樑侯武三思。
武三思駐足,把阿弦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真是看不出,十八子,你竟如此深藏不露。”
他揣着袖子笑說:“先前並沒怎麼留意,這會兒瞧着卻果然生得……我不禁有些好奇,倘若你換了女裝,會是什麼樣兒?”
袁恕己聽他竟然盤算此事,眼神又有些情難自禁的色/迷/迷,便上前擋住阿弦半臂,帶笑對武三思道:“雖然方纔周國公在殿上自誇,但我等豈不知道?樑侯府中的美人其實不輸周國公府,所以殿下那所謂‘不開眼’之說,應該是無稽之談吧?”
武三思臉色微變,目光在袁恕己跟阿弦之間逡巡了會兒,方會意笑道:“少卿說的自然不錯,不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不過是讚一句十八子而已,尚且不敢生好逑之意,只是少卿同十八子從豳州開始的情誼,卻不知道……是幾時知道她的身份的?”
武三思果然刁鑽,一下便想到這個幾乎無人留意的問題,但這問題同時也有些不懷好意。
倘若袁恕己承認在豳州就知道阿弦的身份,且他們兩個的關係又比旁人親近,由此只怕更會引發許多關於阿弦的閒言碎語。
袁恕己當然也清楚這一點:“樑侯想知道麼?”
武三思笑道:“少卿方便告知麼?”
袁恕己輕描淡寫道:“此事我已經在天后面前稟明,樑侯若想知道,只管去問天后就是了。”
武三思一怔,卻也沒想到袁恕己會來這一招。
狄仁傑在旁看的清楚,便道:“呵呵,樑侯,少卿,請兩位稍安勿躁。畢竟關於十八子之事,尚未塵埃落定,如今娘娘讓我等各抒己見,不知樑侯是作何打算?”他看向武三思。
武三思方纔在殿上的表態已十分明顯了,可因先前聽了武后私下談話,心裡鬆動。
他故意看一眼阿弦:“其實私心來說,依我之見,但凡是人才,自然應當爲國所用,只是我擔心其他諸大人們並不如我等一樣想法。”
袁恕己見他竟然改口,不由側目。
武三思又話鋒一轉:“狄大人必是贊同許侍郎……的看法了?”
狄仁傑道:“不敢,只不過,以下官的淺見,凡事不必隨大流,也不必一味逆反,只需遵從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武三思點頭道:“說的有理。那不知狄大人的心意是什麼?”
狄仁傑笑道:“下官還要再琢磨再做決斷,不過下官人微言輕,其實就算說了什麼只怕也無人會在意的。並不如樑侯一言九鼎,舉重若輕呀。”
武三思見他很是謙遜,心裡略覺受用,呵呵笑道:“狄大人太過謙了。”
袁恕己見狄仁傑跟武三思“相談甚歡”,便趁機拉着阿弦走開。
阿弦低低問道:“少卿,我阿叔呢?”
袁恕己道:“方纔幾乎要出來了,不知爲何又被叫了進去。”
阿弦問:“是天后傳召?”
“應該不至於耽擱很久,我陪你在此等一等。”
此刻武三思跟狄仁傑說過了話,心滿意足地去了。
袁恕己見狄仁傑走了過來,笑道:“幸而你有耐性跟他虛與委蛇。”
狄仁傑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知道你曾跟周國公幾次不快,但周國公那個性子跟樑侯又不同,就如殿下方纔所說,他是明明白白地作惡,故而縱然你跟他交手也自無事。但是樑侯,卻是心胸狹窄,綿裡藏針,傷人於無形呀。”
袁恕己不禁笑道:“我那個外號該送給他了。”
狄仁傑也風聞他“睚眥”之稱,因點頭嘆道:“睚眥本是龍之九子,雖說他睚眥必報,其實並不見多少惡意,若用來形容樑侯,卻是糟蹋了。”
幸而此刻朝臣們多數都散了,有零散幾個離得遠,聽不見他們的話。
狄仁傑甚是精明,早就窺知袁恕己對阿弦的心意,便不欲打擾,因含笑道:“崔天官尚未出宮,少卿只怕還要再等一會兒,我便先回大理寺了。”
說着又向着阿弦辭別。阿弦忙拱手行禮:“狄公慢走。”
狄仁傑去後,袁恕己忍不住問道:“方纔你爲何那樣看着周國公,難道真的知道了什麼?”
阿弦點了點頭,卻又舉手慢慢地抱住頭。
袁恕己道:“有什麼事,你說出來,或許我可以開解一二?”
如果是其他事,倒是無妨,但是事關太平,阿弦如何能同他說。
袁恕己見她緘默,苦笑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你當然是不會跟我說的。”
阿弦微怔,袁恕己道:“自從來到長安,你就算心裡有再爲難的事,也不肯告訴我,因爲你只會同一個人說。對麼?”
他指的是誰,兩人各自心頭明白,阿弦道:“少卿,我不是不信少卿……只是有些事牽扯太大,我不敢……”
“不敢冒險告訴我,還是不敢讓我冒險?”
阿弦道:“兩者都有。”
“那爲何能告訴他?”袁恕己想到上回跟崔曄的對話,“僅僅是因爲他是‘阿叔’?可那並不是親的,你該知道。”
阿弦道:“雖不是親的,但是……”她遲疑了一下,道:“阿叔是伯伯去後,我最親的親人了。”
袁恕己的心惴惴而忐忑:“那我呢?”
“少卿是個好人。”
“我跟你不親麼?”
“親,但不是那種親。”
他的心裡乍喜乍憂,喜的是阿弦在爲他着想,但憂的是,似乎他也只能止步於此,兩人的關係,也僅僅限於是“關係親密的好人”的位子上了。
秋風颯颯,風裡有一股冬日將來的沁冷,卻讓人神智清醒。
袁恕己深吸一口氣,定神道:“當初我還是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才入行伍,壯懷激烈,滿以爲軍刀在手,便能縱橫沙場,建功立業,甚至彪炳史冊,可是廝混數年,依舊碌碌無爲。”
阿弦不知他爲什麼會忽然說起這個,不由凝神而聽:“少卿並沒有碌碌無爲呀!”
袁恕己道:“我是說我之前在軍中,後來去了豳州……結識了你,‘英俊’,又做了那些事,就彷彿人生忽然轉了一個彎,我又能看見天光了。”
阿弦想到豳州之時的種種,不覺點了點頭。
袁恕己的眼中也透出一抹回憶的悵惘,當初自覺尋常的事,如今回想,卻彌足珍貴,恨不得就飛回那個時候,搖醒當時懵懂不知的自己。
“你知道我先前喜歡的是什麼樣的女子麼?”
阿弦一愣:“我……”最終搖頭。
袁恕己道:“軍中苦寒寂寞,經年不見女子,對我們而言,像是桐縣的連翹姑娘,還有之前教坊裡的那西域舞姬,窈窕婀娜,溫柔香暖,都是最好不過的。”
阿弦啼笑皆非,雖不知他爲何詳細地跟自己說起喜歡的類型,卻也忍不住在心裡想:“這是自然,連翹姑娘是桐縣頭一號的花魁娘子,那舞姬又是世間少見的尤物,若我是男子,只怕也會被迷倒。”
這會兒忽然有些嘖嘖羨慕,覺着當男兒實在是一種造化,世間竟會有那樣動人的女色,讓他們眼觀之,耳聞之,心動神移……
袁恕己繼續說道:“所以後來我發現,我會喜歡上一個跟她們正好相反的類型的時候,我幾乎以爲自己瘋了。”聲音裡三分無奈,三分纏綿,剩下的無限悵惘。
阿弦正浮想聯翩,聞言一驚,此刻才領會他爲何跟自己說起那些事來,當即侷促起來。
袁恕己認真地望着她的雙眼,道:“別怕,我並不是要逼你如何,只是想因此告訴你,有些事情,有些感情,並非一蹴而就,朝夕可成的。畢竟許多人天生後知後覺,也許……會到一個特定的時候,或者一定的年紀,纔會發生,纔會領會,纔會更加刻骨銘心。”
阿弦雖然知道袁恕己的用意,也明白自己沒有辦法迴應他,但聽了這樣語重心長的話,卻仍忍不住紅了雙眼:“少卿。”
“所以不必着急,”袁恕己微微一笑,對她說道,“我會等你開竅的那一天。”
袁恕己說完,回頭看一眼身後:“好了,我該走了。”
他輕聲喟嘆,從她身旁緩步經過。
目光越過袁恕己的肩側,阿弦這纔看見,崔曄靜靜地站在他身後七八步開外,也不知是幾時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