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齡,字少伯,京兆長安人,早年貧賤,年近不惑始中進士。初任秘書省校書郎,後授汜水尉,因事貶嶺南,開元末返長安,改授江寧丞,爲人錚直敢言,後又屢遭貶謫,現在是義賓縣縣丞。
李清聽說縣丞竟然就是唐朝著名詩人王昌齡,他彷彿一腳踏空,半天才茫然接過名帖,一紙素箋上寫着遒勁大器的三個字:王昌齡。
他來唐朝已有二載,見過楊國忠、虢國夫人、章仇兼瓊、鮮于仲通,都是歷史上的名人,可他們全部加起來,也比不上‘王昌齡’三個字,‘秦時明月漢時關’,自己幼時在父親懷中呀呀認讀的詩,而它的作者竟給自己送來了被褥。
夜已經深了,李清赴宴歸來,他疑惑重重,唐縣尉酒醉後的一句‘唯酸儒皆可殺’,道出了他與王昌齡間的深刻矛盾,是什麼原因造成二人之間的矛盾,爲什麼縣令不管,更讓李清疑惑的是,唐縣尉的幾個心腹,個個長相兇惡,竟然不時冒出幾句黑道切口,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李清剛進屋,簾兒便迎了出來,“公子怎麼纔回來,有人找你,在書房裡,已經等了快一個時辰。”
“找我?”自己剛到義賓縣,人地生疏,怎麼有人找,他突然醒悟,急問道:“是什麼樣的人,多大年紀?”
“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問他姓名,他不肯說,只說你知道。”
不待簾兒說完,李清便衝進了書房,一定是他,王昌齡。
李清的書房在客堂旁邊,因爲沒有書架,所帶來的書籍只是凌亂堆放,李清推門進屋,卻見一人在燈下讀書,他頭髮已經花白,皮膚黝黑,背微微有些駝,若不是身穿白錦袍,李清定以爲是哪個鄉間老農走錯了路。
“李清不知玉壺先生要來,讓先生久等了。”他眼一瞥,發現王昌齡看的竟然是《貞觀政要》。
來人正是王昌齡,因向朝廷上書土地失控,觸怒了權相李林甫,前年從江寧縣丞被貶爲義賓縣丞,剛剛從南溪縣趕回,便趕來拜訪李清,不料還是晚了一步,得知李清已經被唐勝請走。
聽李清稱自己爲玉壺先生,王昌齡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在引用自己的‘一片冰心在玉壺’,是一種含蓄的恭敬,他呵呵笑道:“有人直稱老夫昌齡,也有人稱少伯,更多的卻稱老夫王江寧,想不到今天又得了一匪號,王玉壺,委實有趣。”
他起身向李清拱拱手道:“在下王昌齡,本縣縣丞,這麼晚還打擾李主薄休息,實在過意不去。”
“先生客氣了,請坐!”
李清見桌上茶已涼,便回頭叫道:“小雨,重沏一壺茶來,用我上次買的蒙頂茶。”
片刻,小雨將茶放在桌上,換了舊茶。
李清笑笑道:“這是我從成都帶來蒙頂茶,先生請品茗,看看味兒如何?”
王昌齡眼睛閃過一絲亮色,隨即端起茶杯,輕吹一口氣,細細茗了一口,連聲讚道:“不錯!不錯!合座半甌輕泛綠,開緘數片淺含黃,這就是蒙頂三品茶中的極品,聽說在成都市價十貫一兩,且有價無貨,李主薄果然出手不凡,此茶我心儀已久,只是囊中羞澀,盼而不得,想不到竟在此處喝到,不枉此行啊!呵呵!”
李清亦笑道:“我囊中雖有銀子,但腹中卻無學問,這茶被我糟踐了,我帶有一斤,願分半斤與玉壺先生,不知可願笑納?”
王昌齡大笑,“此等好事上門,我有心推卻,但喉嚨卻不幹,收了!收了!”
李清急喚來小雨道:“將我那兩瓶蒙頂中拿一瓶過來。”
坐下又問道:“不知先生今夜晚來,有何賜教?”
王昌齡臉上笑容微斂,沉吟片刻道:“李主簿可知我何會收下你的茶?”
見李清不答,他隨手取過《貞觀政要》,“就是這本書,若我摸到的是一本淫詩豔賦,你就算給我一百斤蒙頂極品,也休想讓我收下。”
他又翻到《諫太宗十思疏》一章道:“這下面的第十一思,‘藏民富’是你寫的吧!說的很好,說得非常好,一語切中當朝弊端。”
王昌齡放下書,面色凝重,緩緩走到窗前道:“世人皆說開元盛世,一派歌風頌德,焉不知盛世只是官府的盛世,下面卻是百姓的苦難,再看看這幾年,土地兼併、蓄奴成風,一年比一年嚴重,長此以往,土地被少數人zhan有,財富被少數人佔用,官府無錢,百姓無糧,早晚必釀成大禍。”
他又嘆了口氣,冷冷道:“可今上位者,卻貪圖奢華,好大喜功,就說現在,平定一個小小的部落叛亂,竟耗去了劍南道一半的倉稟,還有大食、還有吐蕃、還有回紇,我大唐百姓就算不吃不喝,也供不起百萬甲兵啊!”
“大人之言雖有理,但也不能以偏概全,李清以爲攻打滇東是爲了國家的利益,倒並非好大喜功,是爲了阻止南詔東進,養兵雖耗費糧餉,但無兵之國,難過三世,萬邦朝拜,又有幾個是衝宋襄之仁而來。”
李清突然想到積弱百年的兩宋,空有百萬兵,也一樣被異族所滅,大唐的強盛,就在於它軍事的強大,百萬甲兵守萬里河山,並不爲多,關鍵是它要有相應的經濟基礎支撐。
王昌齡卻搖了搖頭道:“你錯了,滇東並非是仁義施得太多,恰恰相反,若不是築城使竹靈倩的殘暴,滇東百姓會造反嗎?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激起民變,卻不知用仁德去安撫,反而訴之以刀兵,我看民心難平,早晚會給南詔白白做了嫁衣。”
李清聽他分析犀利,見解獨到,心中讚歎,眼睛卻盯着他道:“王大人如此妄議今上,不怕李清告發嗎?”
王昌齡霍然起身,逼視着李清憤憤道:“我王昌齡就是這樣一個人,看見不平就要說,所以才被一貶再貶,我早已不在乎,大不了回家種田去。”
李清微微一笑,走到門前高聲叫道:“小雨,把另一瓶也拿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清不敢再和先生分享這蒙頂極品,全部送給先生吧!”
王昌齡臉色回緩,拍拍李清肩膀笑道:“我只是嘴皮子兇,可做實事卻不行,我聽說新任主簿原本是成都的一個商人,特地派人去成都打聽,回報說去年成都街頭爆發一場雪泥商戰,當事者就是李大人,好漂亮的手段,老夫自愧不如,老夫很驚訝,也很高興,你若來,一定能將義賓縣的局面打開。”
李清點了點頭,“我來義賓縣只兩個時辰,就有太多的疑問,請先生替我一一解開。”
王昌齡細細地又品了口茶,清了清嗓音方纔緩緩道:“義賓縣原本也不是這樣,它雖不比南溪縣,但也交通便利,商業繁盛,可自從來了一個人,這一切都被改變了。”
“是誰!”
王昌齡實在噁心這個名字,轉了個彎道:“他就是今天請你喝酒的那狗賊。”
如果李清面前坐的是一個普通的縣丞,那他一定會認爲這只是一場狗咬狗的鬥爭,可對面坐的偏偏是王昌齡,‘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渡陰山’的王昌齡。
李清長長吐了一口氣道:“請先生明言!”
“這個人原本是小軍官,不知怎麼竟巴結到益州刺史李道復,去年授義賓縣縣尉,他又是本地人,更如魚得水,一年來勢力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囂張,漸成本地一霸,到後來,縣裡的每個店鋪都要向他交月錢。”
李清恍然大悟,難怪這裡的東西這麼貴,原來還徵了附加稅,可是他只是個縣尉,令、丞、簿、尉,他是最小一級,上面還有刺史,還有節度使、還有朝廷,怎麼誰也不管?他心中胡思亂想,王昌齡後面的話卻一字不漏地聽入耳中。
“偏偏我們的縣令又是個酒鬼,一天十二個時辰,四個時辰睡覺,四個時辰釀酒,四個時辰喝酒,那有時間管正事,所有的事情都落在我和此人身上,他若不聞不問,我累點苦點倒也罷了,可他就是見不得我做事,想着法子來坑我,我白天領着鄉親們把橋修好了,他晚上就會派人來將橋拆掉;我辦一所官學,他就派**天天來滋事,先生打跑了,學生也不敢來,此人,我是恨之入骨,但也無可奈何。”
“那大人爲何不培養一點自己的勢力對付他呢?”
王昌齡嘆了一口氣,“他手下有上百個打手,縣裡誰敢和他鬥,上面又包庇他,要不是我有點名氣,早就不知死過多少回,說起來李大人可能不信,這個大唐的縣尉竟和黑幫有關聯,我也是最近才聽說,他有個兄長,據說就是你們成都什麼峨眉堂的堂主。”
“什麼!”李清霍地站起,失聲叫道:“峨眉堂!”
他突然明白過來,爲什麼章仇兼瓊會將他放到這裡來做主簿,原來章仇兼瓊根本就沒打算讓自己與海家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