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了麼?”紅天俠剛剛被鄭絕塵請來的名醫治療過鎖骨和琵琶骨上的傷勢,就急切地問在旁邊伺候的彭無望。
“紅幫主?嗨,師兄不必擔心,她還在睡着呢。也難怪,這些年月,她恐怕沒睡過一個踏實覺,現在一次過補回來,睡上三天三夜都很平常。”彭無望邊招呼客棧中的夥計把酒菜擺到桌上,邊說。
“我對不起她,讓她一個女孩子擔下如此重任,差一點陪上她的性命。”紅天俠仰天嘆息,感慨不已。
“師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又何必自責。現在,年幫大事已了,你們父女應該藉着這個機會,好好團聚。”彭無望拿起筷子,嚐了一口菜。
這道菜乃是清湯柴把鴨,在唐代算是家常菜中較爲新鮮的菜色,但是彭無望一吃到嘴中,立刻知道不妥,勃然大怒,一伸手拉住夥計的胳膊,怒道:“你們清湯柴把鴨用什麼蒸的,有沒有用雞清湯蒸?”那夥計嚇得面如土色,道:“客官息怒,我們這清湯柴把鴨的的確確下足了料。”“下你個清秋大屁!你等定是用白水把鴨子蒸熟的,這也罷了,那蒸鴨的原湯應該混上雞湯加上香料炒制,然後淋在鴨肉之上,再淋雞油。你們倒好,蒸鴨的原湯自己收了起來,給我們淋了些劣質的雞湯充數,想要冤小爺的銀兩,信不信我拆了這家黑店。”彭無望破口大罵。
夥計嚇得連連作揖,道:“客官目光如炬,請饒了小的吧。我家裡妻子剛剛生了小孩,正需進補,我求伙房的師傅多留了鴨湯,雞湯給我。這不管他們的事,是小的作孽。”
這時,紅天俠一擺手,道:“師弟,何必跟他計較,這人也算顧家,放過了他吧。”
彭無望哼了一聲,道:“做人最重要光明磊落,雖然你情有可原,但是仍然有錯。”他從懷中掏出一把碎銀,遞到夥計手中,道:“你叫廚房準備材料,我要親自下廚。這些銀兩,你拿回去自己熬湯伺候老婆去吧。”夥計轉憂爲喜,歡天喜地再三稱謝出門。
“師弟,終於準備露一手了吧?”紅天俠露出一絲笑容。
“猛龍不過江,你當我是缺了腿的蜈蚣。今天一定要讓你心服口服。”彭無望笑道。
當紅思雪悠悠醒轉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十二個時辰之後,鄭絕塵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她的身邊。這一天一夜他只在吩咐了手下的白衣漢子去爲紅天俠請最好的醫師治病的時候,離開過紅思雪養病的房間一步,而剩下來的時間,他都怔怔地望着紅思雪雙目微合的秀美面容出神。
他的手下們一個個都被這個情景驚呆了。白馬鄭絕塵,天字第一號的風流韻士;太原,長安,江都,洛陽,成都最大的青樓妓寨的恩客;倚馬斜橋,一擲千金,令無數少女傷心斷腸的無情公子。一個把天下美女視爲無物的薄情郎。如今,居然爲一個只認識了不到兩天的女孩子,通宵長坐,不忍寸離。這一切的一切,無不爲一見鍾情這四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字眼,做出了千古不滅的明證。
當紅思雪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影象漸漸映入自己的眼簾。鄭絕塵仍然穿着那身兩日之前龍家莊血戰之時所披的白色戰袍。斑駁的血跡已經讓這件倜儻的長袍變的污濁不堪。汗水和血水混合的味道令她一瞬間記起了所有有關那場血戰的細節。她記得當自己昏倒地上的時候,最後看見的是奇蹟般死而復生的彭無望。當時,他一個人昂然屹立在龍家莊斷倒的石柱之上,含笑望着她。她仍然記得彭無望那一口和他那平凡的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潔白牙齒,宛如一線刺破彤雲的燦爛陽光,讓她感到溫暖,舒適,似乎可以完全放鬆,忘記一切。
“你醒了?”鄭絕塵欣喜若狂地說。他猛地站起身,對門外的手下喝道:“兄弟們,紅幫主醒了,快叫紅前輩來!快請陳大夫來!”守在門外的一個飛奔到隔壁的廂房,而另一個飛身上馬,風馳電掣地馳出了客棧庭院。接着他旋風般地衝回了紅思雪的牀邊,興奮地說:“思雪,你昏迷了將近十二個時辰,我還以爲你不會醒過來了。”
紅思雪秀眉微皺,似乎仍然承受不了鄭絕塵叫她思雪的僭越。但是,她想起了鄭絕塵曾經拋開一切,爲她舍死力戰,不由得微然嘆了口氣,並沒有如何責怪。鄭絕塵看到紅思雪似乎接受了自己對她的親密呼喚,心中彷彿有一百隻百靈歡快地唱起了歌曲,他將案頭的一盞剛沏好的茶水端到紅思雪面前,柔聲說:“你剛剛醒轉,應該有些口渴吧。來,這茶乃是我白馬堡的特有的菊花茶,功可提神醒腦,還有清心鎮魂之效。”紅思雪虛弱地笑了笑,將茶水端到手中,微飲了一口,遞還給鄭絕塵。鄭絕塵激動地說:“希望你快點好起來,年幫大事已了,以後思雪你儘可以放鬆懷抱,暢遊山水,再也不必爲俗事煩憂。我鄭絕塵必會追隨左右,效犬馬之勞。”
紅思雪眉頭一跳,臉色由白轉紅,微微搖了搖頭,忽然道:“彭無望呢?”
“叮”地一聲,本來牢牢握在鄭絕塵手裡的茶杯赫然落在了地上。
客棧的廚房裡香氣四溢,越來越濃厚的香味幾乎把所有投棧的客人吸引了過來。端茶送水的店小二一走到廚房門口就再也走不動了。而客棧的掌櫃呆呆地站在門口,根本記不得要招呼客人。而剛剛邁進客棧的四方來客,也直挺挺地衝到廚房門外,伸直了脖子使勁往已經擁擠不堪的廚房門口擠去。
“師兄,你女兒這些日子累得夠嗆,三餐不繼,奔波勞苦,如果不加滋補,則後患無窮。我這菜裡面,都下了補氣養身的藥物,乃是不可多得的藥膳。”彭無望握着一個斗大的芭蕉扇,蹲在自己架起來的小竈面前,邊用力地鼓着風,邊說:“藥膳禁忌繁多,但最主要的是四季的補益,春季宜升補,夏季宜清補,長夏宜淡補,秋季宜平補,冬季宜滋補。如今秋末冬初,平補得宜。我所選的小牛頭肉,性屬平良,乃是進補的極品。”
紅天俠死守在廚房裡,不讓任何人踏進一步,用力地吸着鼻子,勉強裝作一本正經地問:“師弟,你這個小牛頭肉,怎麼這般香法,太也古怪了些。”
彭無望笑道:“師兄你好運氣,這道菜的做法,是我從巴蜀一帶的酒館中偷師學來的。”
紅天俠道:“巴蜀酒家有何特異之處?”
彭無望的臉上露出深思的神色:“從青州到巴蜀,我才發現自己在廚藝上的學識,還尚有不足。川菜上的功夫,比起土生土長的巴蜀名廚,仍然有一段距離。川菜歷史悠久,在秦末漢初就初具規模。傳到如今更是發展迅速。川菜以成都風味爲正宗,還包含了重慶菜、東山菜、江津菜、自貢菜、合川菜、富有濃厚的鄉土風味,素以味廣、味多味厚著稱,並有一菜一味,百菜百味的美譽。師兄,你可知道川菜中有分三香三椒三料,七滋八味九雜,滋味繁複多變,可造出世間奇味。”
紅天俠一臉的茫然,問道:“師弟,何謂三香三椒三料?”
彭無望得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師兄,終於開始對廚道有些興趣了吧?”
紅天俠長笑一聲,道:“看你折騰了這許多時辰,左右無事,閒談解解悶兒而已。師弟何必多心。”
彭無望也不迫他,徑自笑着說:“三香天下皆知,乃是蔥薑蒜。”
“嗨,”紅天俠終於大笑了出來,“我當你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偉論,這蔥薑蒜太也普通了。”
彭無望擺了擺手,道:“師兄,聽我說完。三椒則是胡椒,辣椒,花椒。而三料則是醪糟,醋和豆瓣辣椒醬。其中,稗縣出產的辣椒醬尤爲出色。這些調料互相混雜,可以搭配出千滋百味。就好像少林寺裡的羅漢拳和少林長拳,雖然普通,但是掩映變化,可以派生出數之不盡的殺手。”
紅天俠雙目一亮,道:“師弟,這些話有些道理,師父常說少林拳法博大精深,以一生去精研仍會日有所得,想來是這個意思。”
彭無望又道:“七滋八味九雜就更是精彩,七滋是指:酸、甜、苦、辣、麻、辣、香、鹹。八味是指:魚香、麻辣、酸辣、乾燒、辣子、紅油、怪味、椒麻。九雜是指用料之雜。巴蜀之地,號稱天府之國,位於長江上游,雨量何其充沛,羣山環抱,江河縱橫,盛產糧油,蔬菜瓜果四季不斷,家畜家禽品種齊全,山嶽深丘特產熊、鹿、獐、狍、銀耳、蟲草、竹筍等山珍野味,江河湖泊又有江團、雅魚、巖鯉、金鱘。所以,這個九字,乃是言其入料資源之廣之博。試想在物產如此豐富之地,再擁有如此精深的烹調之技,其間所產的菜色,可是多麼令人嚮往。”
紅天俠長長嘆了口氣,道:“我曾經在巴蜀住過一年,但是幫務繁忙,廢寢忘食,這些鮮滋美味,可都錯過了。”說完,用力嚥了口口水,不經意地看了看彭無望全心守侯的陶罐。這個陶罐中盛放的小牛頭肉發出了一陣又一陣麻香誘人的氣味,真可以令瞎子開眼。
彭無望接着洋洋得意地介紹自己精心烹製的菜色:“我這味煲牛頭,本來是萬年縣的乞丐用來吃偷來的牛頭肉的方子。但是我下料之前,用火將嫩牛頭炙去皮毛,再用沸水燙過去盡殘留的牛毛。入鍋用蔥姜和巴蜀豆豉淡炒,再澆水煮制,熟後將牛頭肉切成巴掌片,又調以紫蘇、白蘇、花椒、桔皮做配料,調好後一起放入陶罐中,以黃泥密封罐口,再在火上煲制,如此一番功夫,做出來的煲牛頭,我保證讓人吃到連神仙都不想做。”
紅天俠的眼睛精光四射,呆呆地看着在火上撲騰亂響的陶罐,忽然說:“師父是否也喜愛這道菜色?”
彭無望嘆了口氣,道:“說起來真是我一生的憾事,我給師父做的煲牛頭沒有加花椒,豆豉,味道差了一截。雖然精烹細做,但總不如如今的煲牛頭味道鮮美。”
紅天俠微微一怔,長嘆了一口氣,道:“師父若能在此,紅某便是短壽十年,又有何妨?”
看着一地散落的茶杯碎片,紅思雪有悟於心,面孔微紅,微微側過頭去。鄭絕塵長身而起,強自壓抑住心頭失望之極的情緒,聲音微顫地說:“思雪請寬心,彭兄並無大礙,如今活蹦亂跳,不知所蹤。”
紅思雪咳嗽了一聲,道:“鄭公子今次舍卻性命,與我同生共死,此恩此德思雪永生不忘。”鄭絕塵自嘲地一笑:“思雪客氣,鄭某是生是死,如今看來,都無甚差別,你便是一生不忘,於我又有何用。”
紅思雪聽到鄭絕塵如此決絕的話語,芳心一顫,不再說話。
就在這個尷尬的時刻,彭無望攙扶着紅天俠跌跌撞撞地跑進門,狂喜地說:“紅姑娘,你醒了?”紅天俠掙扎着撲到紅思雪的牀邊,抓住她雙手,顫聲道:“丫頭,你總算醒了,可把爲父急壞了。”
看到久違的至親的面容,紅思雪熱淚盈眶,用力抱住紅天俠,放聲哭了出來:“爹爹,想死孩兒了!”
看到這對久別重逢的父女抱作一團,鄭絕塵和彭無望都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
“這些年來,可難爲了紅幫主。”彭無望笑着對鄭絕塵道,“年幫幫務已經夠繁重的,再加上父親下落不明。若是我早些知道年幫之禍,也可以多爲她分擔一些。”
鄭絕塵看着這個有生以來最讓他嫉妒難耐的男人,實在想不出任何應對的話語,只好愛理不理地哼了一聲。
彭無望打量着這個英俊瀟灑勝自己十倍的青年,心中甚是讚賞佩服。無論如何,這個白衣少年的白馬戰隊和他那威震天下的神弓奇技都是有目共睹的。再加上他和紅思雪出生入死,看起來他似乎對自己的這個紅師侄女很是中意。
“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彭無望越看越是開心,不知不覺笑出了聲。
鄭絕塵看到彭無望笑得古怪,雙目一瞪,道:“兄臺,爲何發笑?難不成你在恥笑於我。”
彭無望連忙道:“鄭兄莫要誤會,彭某絕無惡意,只是發現鄭兄似乎對紅姑娘有意,而你們兩個又是如此相配,所以爲你們衷心歡喜。”
鄭絕塵看了看他,忽然道:“彭兄多番爲思雪出生入死,難道你對她沒有”
彭無望連忙笑道:“鄭兄說的那裡話,我彭無望是敬重紅幫主任俠仗義,又對年幫首腦義憤難當,所以纔出手相助。絕對不涉男女私情。”
鄭絕塵冷笑一聲,道:“如此看來,彭兄真是一個難得一見的俠客。”
彭無望絲毫沒有聽出鄭絕塵的譏諷之意,苦笑了一下,道:“做俠客又想活得健康快樂確實不易,少一點斤兩都不行。這次我險死還生,真是走運到家了。”
他又看了看鄭絕塵面無表情的臉孔,忽然道:“如果鄭兄對紅姑娘確實有意,不如找個時間下聘,我看紅幫主對你觀感不惡,如此美事絕無不成之理。彭某願意替鄭兄說項。”
鄭絕塵這一驚吃得非同小可,幾乎下巴都要在瞬間脫臼。“彭兄,你在開玩笑吧?”
彭無望笑道:“彭某說話,少有戲言。鄭兄大概不知,我和紅天俠乃是一師之徒,可以說是平輩論交。爲你說項,並無困難。”
鄭絕塵大聲道:“男女相交,貴在兩情相悅,你沒有問過思雪的心意,便要爲她做主,未免太過魯莽!可知世間有句話叫做: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彭無望一怔,道:“你喜歡她,自然要娶她爲妻,下聘乃是一表心意,思雪若是不喜歡你,當然會拒婚,又怎會魯莽。”
鄭絕塵哭笑不得,道:“如果一個男子下聘被拒,乃是天大的醜事,怎可草率而行。”
彭無望想了想,道:“合則來,不合則去,此乃天理人情,又怎會是醜事。你若是沒有下聘的決心,便是愛極了她,也是假的。”
鄭絕塵勃然大怒,道:“你憑一己之心,定天下男女情事,武斷到了極點,實非共語之輩。”言罷飛身上馬,就要策馬絕塵而去。
彭無望追在他身後,大聲道:“鄭兄留步,我只是直話直說,並無冒犯之意。不過,你如果不下聘,怎麼證明你對紅姑娘的心意呀?”
鄭絕塵快馬加鞭,跨下玉椎馬白光一閃已經飛出百步之遙。他用力搖了搖頭,嘆道:“這個傢伙,不走快些就要被他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