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恩面色苦澀,說道:“既然如此,惟有奮力一搏。”
“沒錯,我等當同心協力,共助天子,以期搏一個太平治世。”韓鍾悠然道:“秦王徐子先又上疏了,請減福建路三成賦稅,我已經命人以政事堂的名義,痛加駁斥。”
張廣恩微微一徵,說道:“相國似乎該給開府親王略留些面子?”
韓鍾冷笑道:“我和秦王是有一些來往,不過是彼此合作,兩府和官家都是希望他能坐鎮東南,穩住大局,他想要福建路,官家和兩府都給了。甚至,他將手伸到江南西路,荊湖南路,咱們都能忍住,反正他是姓徐的,本朝還沒有造反的宗室……咱們寄望他穩着地方,供給北方賦稅錢糧,他反而第一時間跳出來要減賦減稅,既然如此,給他賜秦王爵位,給他開府,又有何意義可言?”
賦稅在兩府重臣眼中真的是重中之重,是萬萬忽略不得的最要緊之事。
事實也正是如此,天下各路往中樞的賦稅就象是一條條血管,有粗有細,這些血管供養着大魏的中樞,中樞以此養官,是爲頭腦,以此養兵,是爲臂膀。
如果賦稅斷絕,那麼福建路是亂還是平,倒還真的是無所謂了。
張廣恩苦笑起來,一國執政,居然說這樣的話,也真是叫他無言以對。
韓鍾眼中精芒閃爍,以決然的語氣道:“若秦王再生事端,就要加以斥責,他要鬧,就要叫他鬧個沒臉。若真的他要摞挑子,就叫他回東藩去,他在福建路伸手,就斬斷他。咱們就是擠,也要擠十來個軍去福建路,減賦,卻是斷不可行!”
此時在不遠處傳來郎衛換防的呼叫聲,韓鍾冷眼瞟了幾眼,轉身便進了政事堂內。
李恩茂率少數郎衛和禁軍出京,天子以鄧名爲郎中令,派出陳常得去前方催戰,這一系列的動作,自是由來非無因。
李恩茂是韓鐘的人,李恩茂不出京,天子便不敢放出真正的勝負手。萬一前方有變,京師有警,難道天子要靠李恩茂來保護自己的安全?
去年京師變亂,李恩茂可是完全的,堅定的站在了韓鍾一邊。
若韓鍾主持完全掌握了京師防禦和全部禁軍,萬一再起變亂,難道韓鍾和韓國公不敢聯手,以兩府和大宗正的名義主持廢立?
天子失德,以致災害頻繁,軍事失利,政事不修,流寇並起,天下騷然,且又無子,趙王又出了那麼大的一個醜,整個趙王一脈的形象都是大跌,若韓鍾真的有什麼不軌之心,又有哪一個大臣敢冒着族誅的風險來衛護天子?
趙王一脈還有天子都形象不佳,宗室之中支持者也是不多。去年趙王設計陷害同宗晚輩,此事傳揚開來之後,更是使趙王府一脈成爲衆矢之的。
宗室之中,也是絕少支持者,天子的寶座看似穩固,其實就象是坐在一座活火山上。
李恩茂出京,若李國瑞,嶽峙不聽令,則李恩茂取代嶽峙的統帥身份。李國瑞的招討使,則是由另一個效忠天子的卸職樞密使何獾充任。
何獾是劉知遠的人,政變之後被出爲知歸德府,其也是天子信重的心腹大臣,簡在帝心一路提拔上來,若李國瑞,嶽峙被免,李恩茂可領嶽峙所領的右路禁軍,而中路主力和統帥大權,天子可不放心交給別人,只有起復何獾爲大軍招討,統帥中路,天子才能稍稍放下心來。
這也算是彼此的制衡,李恩茂出外,韓鍾在京城就沒有掌握的武將和相應的兵馬,而以李恩茂領兵之時,京城被天子掌控,大軍統帥也要換成天子屬意的人,雙方彼此制衡,提防,這樣才能彼此安心。
“相公,飯食已經擺好了。”政事堂中,一大羣穿青袍和藍袍的吏員已經在廊檐下肅立等候,而諸多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們已經在堂中坐好,每人面前均有一小桌,桌上滿布飯食,還有一小壺酒,只是公事會餐,卻是沒有人會飲酒。
堂食規矩,需得等宰相至方動筷子,所以所有人都在等候。
韓鍾坐下來時,見有山煮羊湯,炙羊腿,煎羊白腸,再有豆豉雞,炸白雞塊,鹽酒腰子,再有炙鴨,醃鵝掌,清蒸鹿尾等葷菜,另外有時蔬數種,都是燕京郊外的農家用琉璃大棚和火坑配合種植而成,看起來清碧翠綠,甚是誘人。
“這幾樣時蔬也罷了,老夫就用這個。”韓鍾指一指那些羊肉雞鴨之類,說道:“端下去,賞給諸書吏們用。”
“多謝相公。”
堂食非宰執不能享用,甚至有很多神怪故事,但每天宰執們的桌前最少十幾樣菜,哪能吃的完?當然是給在政事堂執役的吏員們分食,這也是一種傳統了。
韓鍾帶頭,其餘宰執都是將自己眼前的飯菜挑一些出來賞人。
張廣恩倒是輕輕一嘆,徐夏商在時,由於老相國自己甚爲儉樸,所以菜餚數量只有眼前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只有兩三碟菜,宰執們自己夠吃就行,這樣當然不必賞賜堂下諸吏,雖然少了邀買人心的手段,但以張廣恩看來,老相國在堂下吏們眼中的形象,未必比韓鐘差上什麼。
“諸位,請。”宰執們都是君子,君子是要講究食不語,韓鍾最後至,卻是當先舉筷,他的心情看起來相當不錯,天子的防範由他去,不聽話的秦王奏疏打回去就是,各路都在竭力供給中樞,並沒有地方官敢和中樞打擂臺……去年誅除劉知遠之後,韓鐘的權勢其實大有增加,中樞和地方的官吏都是對韓鍾畢恭畢敬,概莫能外。
政事堂中,諸多服紫的大人物們開始端起碗筷,衆人只聽到叮叮噹噹的碗勺碰撞之聲,還有雜役們躡手躡腳的在大堂內外奔走着,這座大堂就是大魏這個龐大的帝國的核心,哪怕是天子日常辦事見人的內東門小殿,其重要處也比不上這一座已經存在了二百多年的政事堂。
堂上銅仙鶴內點了薰香,香氣瀰漫着,在院落門外,三司,六部,各寺,曹的官員要麼親至,要麼派官員在此等候,但在此時,宰執們用飯的時候,不管是五房堂後吏,還是舍人院的知制誥,還是等候傳見的大臣,官吏,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等候宰相們吃完飯之後再進行傳見。
在這個時候,整個龐大的帝國都彷彿停擺了一樣。
不管有多大的要緊之事,也是無法打破這裡的寧靜,只是當衆人靜候之時,不遠處卻是傳來馬蹄得得之聲。
清脆的馬蹄聲踏碎了皇城之中的寧靜,也是打破了政事堂內外的安寧。
“是郎中令陳常得,他在做什麼?”
“已經是期門令了。”
“還看不出來,手擎紅旗,這是要去榆關催戰了。”
“金牌退兵,紅旗催戰,這是太祖從國初時就立下來的規矩。”
“此前已經有樞密都承旨李秋實,兵部侍郎石安等奉命執紅旗催戰,在此之前,是用的內侍高班,然後用朝官,現在是派出太尉出兵,然後再派天子駕前的心腹大將執紅旗而出,催促之意相當明顯了。”
“將在外,天子之命有所不受,看來這一條是堅持不得了。”
“祖宗心法不也是有將從中御嘛。”
最後的話說之人引起一通微微的嘲笑……將從中御是宣宗皇帝提出來的,其後在老哈河與渝水一帶出徵大將屢次慘敗給當時的契丹和女真人的聯盟,大魏在關外的部署由此崩壞,所謂將中從御,自然也就成了天大的笑話。
當今天子連宣宗的袍角都夠不上,也談將從中御嗎?
“朝廷也是實在撐不住了……”說話的是三司的人,搖頭嘆息之時,也是一臉的唏噓。
“但願是我大魏得勝!”陳常得已經高舉紅旗,在衆多騎兵的衛護下離開,他是往燕京東便門去,從那裡出城直接過薊州,抵平州,出榆關,直抵大軍軍前。
在看到紅旗詔使離開之時,不管衆人心情如何,派系如何,不少人都是合抵雙手,暗暗祝禱起來。
……
“大家都得咬着牙頂啊,我大魏好歹億萬生民億萬貫的收入,這種時候就是硬頂的時候,天子也實在是太沉不住氣了!”
姚平忠在北伐大軍的中軍,這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武官,豹頭環眼,燕頷虎鬚,聲若洪鬆,其站如鬆,其立如鍾,舉手投足俱是有掩不住的陽剛氣息。
其和種紀二人都是武進士出身,又是西北有名的將門世家,西北來的禁軍之中,種,姚二家的軍都指揮級別的武官就有十餘人,其餘軍都虞候,軍都副使,營指揮級別的,更是有超過百人之多。
倒不是將門把持,實在是百年之下,將門子弟要麼自幼從軍,在沙場上一刀一槍的搏功名,要麼就是以武進士入仕,他們自幼學兵書,練騎射,考試之時比百姓子弟原本就高出一籌,只是將門子弟和宗室子弟互較高下罷了。
況且西北將門和京營將門,河北將門大有不同,別處將門世家多半已經腐化墮落,如江陵也有將門世家,甚至有子弟塗脂抹粉公然招搖過市,西門將門卻是保持着質樸之風,子弟但知馬上搏功名,用弓馬替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