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午時徐子先沒有和武卒們一起吃飯,而是騎馬到港口看了一陣子工程。
幾千人如螞蟻一般在江灘和岸上忙碌着。
侯府籌集了十五萬貫錢,哪怕是對福建路來說這也是一筆鉅款,幾家大商行承擔了一半以上的開銷,換來了港口碼頭倉儲區一半的收益。
對徐子先來說很合算,南安商會一成立,底下水口和谷口各鎮也都跟上,出資雖是不多,獲得的利益也不多,但總算是把各鎮的商家都綁在了一起。
這當然不是各商家懾服於侯府的權勢,大魏重工商,對宗人,勳臣,文武官員和地方豪紳管束甚嚴,不使其影響工商貿易,文武官員和宗人勳貴也可以行商,但大辦工廠與其餘的工商主爭利,這是相當犯忌,絕不會被允許的行爲。
這也正因爲這樣的政策,纔有大魏二百多年來工商海貿逐漸發達的現狀。
若是允這些王公貴族也開辦工廠與民爭利,怕是早就把大魏的工商業給玩死了。
這當然是大魏太祖的定策,也是使徐子先相當敬佩,感覺太祖非常人,甚至怕是和自己一樣的身份。
但也正因此種規矩,徐子先自己不好開辦工廠,也不能自己直接開商行買賣,主持引導地方商會,將各鎮的商業暗中納入侯府的管束之下,最少可以加以影響,這倒是可以慢慢用水磨功夫去做,遲早將這幾個鎮徹底掌握在侯府之下。
因爲資金充裕,衆人也知道港口和倉庫一建成就能賺錢,所以各家心氣都很足。
林定一被推舉爲副總提調,侯府奉常李儀爲總提調,李儀事多且忙,一般都是林定一這個大東主在這邊掌總其事。
商人辦事,講究成本和效率,所以林定一早晚監工督促很嚴格,但酒肉不斷。
徐子先過來時,先就聞到一陣酒菜香氣,聞着香味從一條臨時開闢的道路往江灘走,越走感覺香氣越是濃郁。
這條路修成不久,四周還是荒草和灌木,但也有不少地方開闢出來,搭建成了窩棚,給那些從閩江對岸過來的流民居住。
雖是窩棚,但搭造是侯府的人作主,徐子先也親自來看過,規劃的相當整齊,特別是填污,排水等各處規劃相當齊整,比起對岸那些臨着村鎮的骯髒不堪的棚區,不知高明到哪裡去了。
這一次江灘大工,起因並不是經濟上的原因,而是齊王勸徐子先的一番話。
要成大事,錢財,人脈,自身的馭下之道,經營之道,缺一不可。
但真正要成大事,還是需得人心。
人心可以慢慢經營,也可以邀買,和聲望一樣,看似摸不着,看不到,其實真是大有用處。
比如徐子先近來做事已經相當順手,若是半年前的他,誰願跟一個破落侯府的紈絝子弟廝混?就算還能鬥跨李誠,得到官府利益,獲得錢財,吳時中,孔和,陳道堅這樣的人才,還有張虎臣等人,都是絕不可能被徐子先羅致在自己麾下。
這就是名望之用。
眼前的碼頭區是大工程,從對岸遷了一千多戶流民過來,去掉放鴨放羊和打雜工的,尚有一千多男子和健壯婦人在工程上效力。
這一項工程,雖然趕工不停,最少也得三個月的功夫才能完事。
這幾個月,這些流民天天有工可作,工錢也是優厚,最少可保他們幾個月衣食無憂。
待倉庫區修好,南安這邊會更加繁榮,這麼多流民未必一下子能消化光,但可以用上大部份,徐子先也有這個財力來負擔。
過千戶流民還是小事,要緊的是此前挑流民少年,加上後遷來的流民,南安侯府世子在過萬戶漳州流民眼裡,在漳州人眼裡,甚至在福建路百姓眼裡,又是何等的形象?
這錢花的太值了,而且並不是把錢往水裡扔,還必定大有回報。
能得人心,還能賺錢,這個買賣是徐子先感覺穿越之後,賺的最舒服的一次。
此前徐子先去過流民居住的區域,惡臭燻人,流民多半衣衫襤褸,面色枯黃,精神不振。
現在從居住區到吃飯的地方,一路所見流民都是喜氣洋洋,精神飽滿的樣子。
幾個月不愁全家吃穿,而且未來可期,人的精氣神自然都是變好了許多。
腳下的道路也是流民修築,福建路這裡的牛很少,幾百斤重的石碾子都是用人力推拉壓出來的,從腳下的路來看,這些流民做事是相當認真,路面平滑如鏡,堅實異常,好幾層的夯土層壓的異常結實,港口和碼頭修築好之後,會有大量車馬經過,路面修築的要求和標準也是極高,好在流民不怕出力,三裡多長的道路,修築的相當出色。
一路上有不少人見着了騎馬過來的徐子先,哪怕世子經常過來,這些人還是搶過來在站在側前方,身體躬下來,向着徐子先叉手行禮。
徐子先微笑着擺手,叫衆人不必多禮,但也沒有人聽他的,人越多,衆人行禮越是恭謹,有一羣孩童徵徵的看着騎馬過來的徐子先,立刻被大人們按下頭躬身行禮……
到了飯堂那邊,吃飯的人更多,見着徐子先,一個個忙不迭的起身問好。
“不錯。”徐子先跳下馬,見是大盆的燉菜配糙米飯,對貴人們來說還是粗劣的飯菜,但對這些流民來說已經是相當不錯的飯食。
還有一些人的桌前擺着一小碗的酒,徐子先知道這些都是木作和石作,鐵作等各種精細活計的工頭大匠,手藝好,當然也有些架子,吃飯得上一碗酒,他們很少親自動手,喝酒也不誤事。
這些匠頭有不少都在侯府做過事,修過軍營和明堂,見了徐子先也是格外恭謹。
徐子先一一微笑拱手,這時林定一等人也迎過來,此時雙方合作加深,彼此的關係要親近很多,當下林定一隻略略一拱手,說道:“世子又過來了,咱們這些人理應感激世子,竭力報效纔是正理。”
徐子先聽出林定一話裡有未盡之意,當下點了點頭,一徑走進林定一等人辦事的棚子裡,自己先坐,然後叫林定一等人坐,徐子先看着林定一,說道:“林東主話裡有話,有什麼話可以同我直說,不必拐彎抹角……”
“那我便直說罷。”林定一道:“泥作,石作,木作,這些匠頭一天二百錢,大匠提調那幾位,比如林九四他們,工錢另算,格外優厚。這些沒甚可說。普通的工人,不管是各鎮過來的工人,還是世子招募的流民,都是按一天六十錢算,這已經極是優厚。不過,近來我仔細看了,流民尚可,他們此前攬散工做,經常做一天幾天找不着活,飢一頓,飽一頓的。世子將他們遷來,有象樣的地方住,有活可做,感激之情很深,所以做事尚屬認真。別的人,不管是匠頭還是普通的工人,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種,做事磨磨蹭蹭的不肯用心……”
“這是爲什麼呢?”徐子先很沉穩的道:“做活有人盯着,磨磨蹭蹭是一天,認真點做也是一天,何苦來?”
“總歸是想着這邊吃的好,有酒有肉。雖然工錢和別處相比並不算優厚,但活計不算太重,吃喝的好,能多捱幾天就多捱幾天。”林定一苦笑道:“此輩是小人心思,於他自身不能說錯,但對我們來說就不妙了,工期拖延,到時候我們誤的可不是他們這幾文錢的工錢。”
徐子先當然感同身受,大家都是一個商會,徐子先給地盤,出政策人力,也出一部份錢財,林定一等人則是拿出了大量的現錢出來,圖的當然還是港口建成,大量船隻從上下游過來停泊下貨,大家都能大賺特賺。
當下徐子先就明白了這事是自己的失誤,對着林定一拱手道:“看來是我給大傢伙添了麻煩……”
“不敢,不敢。”林定一趕緊還禮道:“世子也是宅心仁厚,說實在的,流民們初過來時體格太弱,天天有葷腥補了這麼久,身子才壯起來,世子開初的用心沒有錯。”
大工一起,招募了幾千人,用的主食是少量精糧配大量糙米,這個還在正常的範圍之內。
但徐子先還是叫人買了大量的豬過來,每天都要宰幾頭豬給這三千工人補充營養,說實在的就是每人碗裡多幾片肉,再用豬肉熬成肉湯,對貴人們來說還是豬狗食,對這些平常罕見葷腥的流民和普通百姓來說,這些就算是上等飯食了。
徐子先的用意當然不能說錯,主家待小工越好,小工當然就是越賣力氣。
但這種情形一般是小工程,而且是私人進行,看管很嚴,用工不出力的直接就攆走,壞了名氣以後不得再攬工,所以很少有偷懶躲滑的挪騰空間。
現在這裡用的是幾千人的大工程,而且半官半商,很多百姓有這種風氣,只要是與官府有關的,再怎麼偷懶耍奸不涉及到個人品德,甚至被人贊爲機靈。
流民們感徐子先之德,所以還願真心出力,從鎮上各處僱來的匠頭和小工們,有十分力只肯出七分,也就是相當正常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