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先感覺也是給自己上了一課,很多人看不起管理學,以爲只要有了權力,甚至有了兵馬當後盾就是無往不利,就拿眼前這事來說就不是簡單的小事。他是有權有兵,但現在能帶人把不出力的抓起來?
誰出力,誰不出力,怎麼區分?
一抓幾十上百人,民心大惶,以後誰還敢替侯府效力?
所謂嚴罰也是要有一張嚴密的法網,並且用時間推移來叫百姓適應。比如秦法也是在秦地經過波折,推行幾百年才確立下來,以秦法治六國,則以秦軍之強,秦法之暴,仍然禁不住六國紛紛起事反亂,數百年的強秦,統一六國之後反而短短時間內就亡國了。
而一味市恩,就會太阿倒持,主弱臣強,以眼下的情形來看,徐子先確立恩德是不假,但市恩於人,卻不一定能得到完全的回報,人心不齊各有不同,很難用理想化的管理來令所有人都竭力報效恩德。
更有所謂升米恩,鬥米仇的說法,也並非由來無因。
這裡頭的學問極深,能駕馭百姓,以法度,恩結各法使百姓畏威而懷德的,那纔是真正的上乘手段!
“我看這樣。”徐子先深悔孟浪之餘,腦海裡也是迅速有了辦法。他對林定一道:“吃食上不必講太多,做工的人飯也吃不好,哪還有得力氣?工錢上能想辦法,把每天的土方量,石料量,木料,泥土,所需的工程分成若干段,領籤做事,每完一工可得一簽,得籤最多的是上等工,可得錢一百。能按規定完籤的是中工,得錢六十,不能完籤的是下工,得錢四十。若連續三天都是下籤,又無疾病在身,拿錢走人,開革了事。林東主,這個辦法你以爲如何?”
林定一雖然找徐子先抱怨,自己卻也不曾想到什麼好辦法。
雖然這些商人大東主都是幹着大買賣,但主持幾千人的大工程,這等事他們也是頭一回料理,也並無經驗。
倒是徐子先略想一想,就有如此妥當的辦法,這樣分籤做事,雖然有一部份人能一天得百錢,但料想這樣下死力氣的人不會多,按正常的工程量,每天得中籤還是六十錢,那些偷懶不想多做事的只能得下籤。連續多天下籤就趕走,他自己也無話可說,旁人聽了也不能說南安商會的人行事不仁,對鄉鄰太過苛刻。
“妙,太妙了。”林定一面色漲紅,兩眼放光,對着徐子先道:“還好世子沒有做買賣,不然的話,我輩真的只能去討飯了。”
“這只是小事。”徐子先微笑道:“算不得什麼,林東主過獎了。”
“以小方能見大。”林定一還是一臉擊節讚歎的模樣,說道:“於細微處方能見功夫,世子於世道人心,真是揣摩的太透了。”
……
眼看到了響午時分,團練軍營裡操練聲漸歇,香氣四溢,眼看就要開中飯了。
但今天武卒們並不着急,反而都是神情平靜中帶着欣然之意,一個個在軍營一角的房門外等着。
這裡是一幢單獨的瓦房,牆建的相當堅固結實,三間正,左右各三間,院牆相隔,在軍營裡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
這裡是徐子先的簽押房,也是他在營區裡辦事見人的地方。
正堂是簽押房,左側是李儀等人的公事房,右側是孔和的公房,同時也是放置團練捐的倉房。
小院四周幾十步無樹木,也距離營區較遠,四顧無人,凡有閒雜人等靠近在幾十步外就被把守外圍的武卒喝斥離開,不準靠近。
一則是爲軍機事秘,不準人擅自前來,以防事機外泄,現在就算沒有戰事,徐子先治軍也是相當嚴格了。
二來就是幾間房子裡放着現錢和銀子,金子是放在同樣把守嚴格的內宅,還有孔和的賬簿等物,所以關防格外嚴密。
今天日子較爲特殊,孔和特意叫張虎臣親帶着兩隊兵來維持秩序,同時用繩子在院外拉開了幾條通道,所有人進出都從繩道出入,以防擁擠出事。
當然事實上不太可能,經過三個月的苦訓,所有武卒的精氣神都格外飽滿,留下來的都是初訓合格的正卒了,不管是軍事素質,包括體能,戰陣,器械,弓馬,都算初步的合格,所以才能留下來。
實在不能過訓的,也是給了一筆遣散費,放還歸家去了。
當然這只是少數中的少數,當初挑人的時候,年齡,體格,還有性格家境都進行過初步的瞭解,一千多人中,被革退的人只有不到十個,多半是訓練一段時間後發覺身有隱疾,無法支撐下艱苦的訓練,這樣被迫離開。
三月期滿,所有武卒留下的當然全部轉正,並且在今天發餉。
正是由於這個重要的原因,使得所有武卒對引人垂涎的飯菜香氣都不是很關注了,而是一個個老老實實的站在簽押房外,耐心的排隊等着領錢。
經過三月時間,他們不僅軍事素養過關,平時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最少按徐子先的標準是很象個樣子了。
後世蹩腳的國防生在訓練軍人模樣氣質上還是頗有一手的,武卒們現在已經情不自禁的昂首挺胸,說話時平視對方,不急不慢,口齒靈便,表達清楚。
從一次次的疊被子,整理內務,洗涮營區,還有一次次的請示,報告,還有一次次的宣講,這些東西都是後世被證明相當有效的東西,是西方几百年軍事發展的結晶,看似沒大用,其實是把普通的工人,農夫,市民,訓練成軍人的必經之途。
甚至可以說,它比體能和器械訓練還要重要,這些東西會深入到每個人的靈魂深處,成爲不可磨滅的回憶。
就以眼前的情形來說,哪怕是沒有拉起來的繩圈,排隊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幾乎每個武卒都是按領的號牌來排列,規規矩矩,沒有絲毫因爲急切而插隊或是擾亂隊伍的情形。
這當然叫在一旁觀看的秦東陽等人感覺異常的欣慰。
從統領十來個牙將的典尉,到後來有幾十個流民少年,再又多了林存信和李福祥張虎臣等人,又多了幾十個少年牙將。
每天悉心教導,終於打贏河橋一戰,雖是鼓山盜爲主力,少年牙將們的表現也一樣是可圈可點。
到現在統領一千六百武卒和近百牙將,秦東陽感覺這半年多來發生的事情如在夢裡,令他感覺目眩神迷。
而眼前川流不息的長龍隊伍又是那麼的真實可信,這一瞬間,雖然滴酒未沾,也是有醉醺醺的陶醉感。
軍官們也是各有餉俸,秦東陽已經被保舉爲團練司馬,月俸連同各種雜支,加上典尉本職,收入已經過百貫。
和武卒一樣,中下層的武官們也是排隊領錢,只有秦東陽等人的俸祿,由孔和派吏員直接送到他們的住處。
楊英明和劉益兩個牙將節頭,前者並未在團練任職,所以月俸只漲到六貫,而劉益因爲掛了都頭的職,額外加放十貫,加起來十六貫錢。
黃燦燦的銅錢擺在眼前,劉益也不在乎,他在鎮子上找了個小廝照料自己的日常起居,也是一副二楞子的模樣,劉益將銅錢領出來,放在地上,踢了一踢,還是那一臉無所謂的模樣,說道:“累死大爺了,這玩意這般沉?大柱子,把錢扛回去,晚上買二斤豬頭肉,一斤酒,咱爺兒倆自己開個葷。”
小廝笑呵呵答應了,將十幾貫錢扛走,一旁的楊英明嫉妒的兩眼幾乎要瞪出血來。
“楊頭兒不必急。”同樣在團練營裡掛職的金抱一和吳畏三也有十餘貫的月俸,都是比楊英明要多一些,兩人一起安慰道:“前一陣子你不是說世子委你去購買大量精鐵?這事忙完了沒有?”
“差不多了。”楊英明神思不屬答說着,他前一陣是在忙着購買精鐵,爲此跑了多家商行,不過這事也忙的差不多了,徐子先卻一直不給他團練營裡的差事,這叫楊英明感覺有相當的不妥。
“得趕緊了。”金抱一道:“現在武卒們用的多半是買來的現成長矟和障刀,不打仗還好,打仗了都沒有存品來補,世子打算僱傭幾家鐵匠過來當值,日常不停打造兵器。你的差事幹好了,世子會有賞賜。”
“這倒是。”楊英明精神一振,說道:“這事是要趕緊定下來,有空了,我就去回稟世子。”
“這纔是正辦。”
幾個牙將一起點頭,接着又繼續看武卒們領錢。
……
林老大和林老二兩人的號牌隔的很遠,林老大先領了兩貫錢,兩千枚黃色的銅錢其實並不重,但黃燦燦亮閃閃的崇德通寶拎在手裡時,給他的感覺卻是相當的沉重。
聽到銅錢叮叮噹噹的不停響動時,林老大不知怎地就是想哭。
但他知道哭出來太難看了,他也能看的到不少武卒和他一樣的心思,很多年歲越大的漢子面色越沉重,有一些明顯是強忍着,這麼高大的漢子經過幾個月的苦訓,自覺不自覺的都是拿自己當軍人來看待,大老爺們領了兩貫錢就哭,實在丟不起這人。
林老大領了自己的兩貫錢,遠遠走開,蹲在不遠處的空地上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