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勒維恩,身心俱疲,那濃濃的疲憊透過清亮的眼睛傳遞出來,甚至就連微蹙的眉宇都沉重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彷彿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地心引力的重量死死地壓在那個挺拔的肩膀之上,卻勾勒出一抹滄桑的悲涼。
簡的舌尖五味雜陳,一絲憤怒,一絲不甘,一絲荒謬,她還以爲自己的理解出錯了,不由揚起了尾音詢問到,“你累了?”說出口之後,她被自己嚇了一跳,那小心隱隱的柔和語調透露出些許顫抖,如同心尖的顫慄。
勒維恩嘴角扯出了一抹苦澀,就連自嘲的笑容都沒有能夠上揚起來,垂下了眼瞼,那濃密而修長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遮擋住了眼圈周邊的青色陰影,深深的無力和灰心還是悄悄地滿溢出來,“是,我太他/媽/的累了。”
有氣無力的聲音就好像擔心驚嚇到蝴蝶的孩童一般,輕手輕腳地靠近,但笨拙的動作還是緊繃起來,矛盾而和諧地勾勒出了更加深層次的放棄和無奈。
“我以爲我只是需要好好地睡一個晚上,但……但可能還不夠。”勒維恩的眼睛愣愣地注視着簡的腹部,無意識的動作,焦距根本沒有對準,輕聲細語地說道,腦海之中的思緒剎那間集體洶涌起來,紛亂而無序,不過他此時卻已經不在乎了。
他真的累了。
不僅僅是長途奔波、顛沛流離的疲憊,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這一路堅持,這一路狂奔,他終於也像米基一樣,累了。曾經,一個晚上的深度睡眠就可以恢復過來,再次面對人生,再次創作音樂;但這一次卻不行,他再也無法繼續邁開腳步了。
再次擡起眼睛,勒維恩久久地注視着簡,視線一點一點地勾勒出眼前女人的臉部輪廓,最後落在了那雙水汪汪的眸子之上,細細地打量着。勒維恩那雙平靜的眸子,看似沒有任何變化,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已經道盡了所有故事。
這是唯一一次,勒維恩在簡的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心思,深沉的而炙熱的愛戀,濃郁到了極致之後,開始變得脆弱而哀傷起來。
只是,一閃而逝。
簡根本來不及捕捉,更來不及深究,然後就勒維恩再次恢復了波瀾不驚,一成不變的波瀾不驚,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這讓簡稍稍愣了愣,眼波流轉之間流露出了微微的震動。
不過,在簡開口之前,勒維恩就接着出聲說道,“不過,謝謝,謝謝你的嘗試。”喉嚨深處流露出了一絲隱隱的哽咽,卻很好地掩飾住了,眼神漸漸變得深邃起來,他開口說道,“我愛你。”
簡有些狼狽。
條件反射地避開了視線,但隨即就再次轉過頭來,看着眼前的勒維恩。
她差一點就上當受騙了,這不是她所認識的勒維恩,也不是她曾經剎那心動過的勒維恩,這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沒有像吉姆那樣適應主流開闢市場,也沒有像米基那樣在痛苦折磨之中結束生命,就只是……放棄了。
這樣的勒維恩,太過陌生,也太過頹廢。
她不喜歡這樣的勒維恩,甚至是厭惡的。
以前的勒維恩,讓人無法喜歡,卻也讓人無法討厭,他的才華、他的天賦、他的藝術氣息、他的浪漫氣質、他的清高傲骨,似乎只有徹頭徹尾地厭惡他,才能真正地避免喜歡上他,於是,勒維恩在整個格林威治村四處留情,幾乎沒有人能夠拒絕他,哪怕背後總是恨得牙癢癢。
但現在的勒維恩卻讓人厭惡至極。
“拜託。”簡翻了一個白眼,流露出了荒謬的笑容,彷彿識破了勒維恩的惡作劇計劃。
勒維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簡。
那雙眸子裡的所有芳華都收斂起來,卻透露出一股慘烈的堅定和苦澀的無奈,穿透了所有的盔甲和麪具,深深地投射到了簡的眸子深處,波瀾不驚之間卻已經山呼海嘯,那股悲涼、無力、唏噓和哀傷,卻化作了一抹釋然過後的淺笑,無需爭辯,卻已坦然。
一個眼神,卻勝過了千言萬語。時光剎那間再次停下了腳步,如同煙霧一般氤氳了開來。
“卡!”
喬爾-科恩的聲音傳了過來,打破了戲劇的鏡面,所有人都驚醒,重新回到現實。
狹窄的公寓之中,瀰漫着一種苦澀而沉悶的氣氛,如同剛剛結束了一段無比漫長的旅程,傷痕累累,身心俱疲,萬念俱灰,腦海裡唯一的念頭就是埋頭倒在被子裡,昏天暗地地沉睡下去,就這樣久久地沉睡下去。
不是悲傷,也不是痛苦,卻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是勒維恩的故事,卻沒有人真正地瞭解勒維恩到底經歷了什麼;這是勒維恩的生活,卻沒有人真正地知道勒維恩是如何走到這裡的。但這一切都不再重要,甚至就連追逐夢想的艱辛和困難都已經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生活。
無處不在的現實壓力蜂擁而至,一點一點地壓垮勒維恩的傲骨,一點一點地打磨勒維恩的棱角,然後那個光芒萬丈、才華橫溢的民謠歌手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湮滅在時代的洪流之中,最後變成茫茫人海之中碌碌無爲的一份子。
恍惚之間就讓人想起了文森特-梵高,那個窮其一生都在苦苦掙扎的天才,最終在抑鬱和掙扎之中走向了死亡。生前,他連一張畫作都賣不出去,飢寒交迫,跌沛流離;死後,他的創作卻影響了整整一個世紀的藝術作品。
“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之中,斯特里克蘭德放棄了看似人人豔羨的工作,僅僅只是爲了畫畫。
沒有任何繪畫基礎的他,只是愛好畫畫而已,在外人看來,他已經徹底瘋了,沒有人能夠理解他的選擇。但他終究找到了自己,在瘋魔之中綻放了所有的生命曙光,最後如同流浪漢一般死在了偏遠的山區之中。
現在,勒維恩-戴維斯也是如此。
在世俗的壓力之中,徹底迷失了方向,放棄了堅持,放棄了自己,抽離了傲骨和個性之後,那個放聲高歌着“絞死我,哦,絞死我”的勒維恩-戴維斯正在死亡。
這一切是如此殘忍,如此冷酷,如此可怕。難以言喻卻又揮之不去的唏噓,讓人窒息。
每個人都可以在勒維恩的身上尋找到自己的身影,爲了生活,到底妥協了什麼,又到底放棄了什麼,終究還是失去了最真實的自己。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將到哪裡去,這是窮其一生在思考的問題,勒維恩曾經擁有了答案,但現在卻再次迷茫了。
一段表演,卻展現了一個人生。
一個眼神,卻呈現了一個世界。
一個人物,卻影射了每一個人。
整個公寓裡都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愁緒,在輕輕涌動着。
於是,工作人員一個個都開始無意識地移動起來,卻只是在原地打轉,然後沒事找事幹,製造出瑣碎的聲響,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一點一點地將情緒從戲劇之中回到現實,腳踏實地地感受到現實的真實。
但騷動僅僅持續了片刻,隨後就漸漸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細細地回想着那些曾經的記憶碎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折射在勒維恩的身上,呈現出不同的面貌。
“很好,剛纔這場戲非常出色。沒有任何問題!我們收拾一下工具,可以移動到下一個拍攝場所了。”喬爾的聲音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打破了空氣之中的靜謐,但隨後喬爾就意識到,公寓之中似乎被施展了魔法,沒有人移動,也沒有人響應。
科恩兄弟從來就不是解讀表演的高手。
喬爾可以感受到表演的力量,如同之前先驅村莊的表演視頻一般,但對於導演來說,他需要的更多是一種情緒,只要情緒到位,這就已經足夠,至於更進一步地挖掘表演之中隱藏的深意,以及表演與劇情之間的支撐,這都不是他的長項。
相較於集中注意力關注演員的表演,科恩兄弟還是更加擅長整個場景的構建。
所以,此時喬爾可以感受到藍禮表演的不俗,卻欠缺了一些觸動,他又是一個急性子,環顧了一圈,心急火燎地喊到:
“這場戲拍攝了足足六次才結束,我們在這裡已經消耗了一整個上午,現在終於尋找到了最完美的表演,可以收工了,難道沒有人響應一下嗎?還是說,你們對於殺青時間一點都不在意?”
這一次,魔法終於解除了。
工作人員開始移動起來,聲響再次響動起來,但依舊顯得有些沉悶,不像是結束一部分工作,前往下一部分工作,更像是收拾行囊,走向遠方,期待和焦慮、忐忑和激動交錯的複雜心情,難以用一個簡單的詞彙來形容。
喬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轉過身看向了伊桑,滿臉困惑地詢問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伊桑的理解更加細膩生動一些,他隱約地可以瞭解到剛纔這一場表演的深意,不夠具體,卻足夠震撼,拍案叫絕。
對於喬爾的後知後覺,伊桑早就已經習慣了,絲毫不以爲意。他擺了擺手,“沒事,也許是因爲外面太冷了,大家都不想要出去,所以動作還是稍稍慢了一些。”
喬爾認真想想,深表贊同。